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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同志小说【最后一部分】

已有 670 次阅读2008-12-21 20:41 |个人分类:cool boy|

14

FROM江宁:

我和叶川几乎快要把各自的家忘掉了。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遗忘来舍弃,家,却始终牢牢地守在那里,根深蒂固。从前想起它的时候会感到舒畅的暖意,现在只会觉得疼。

那年夏天,叶川的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给汤圆做饭,看他说话时的兴奋劲儿就能猜出准是好事。果然,放下电话他告诉我自己妹妹叶苓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那可是个从小到大没让我们操过多少心的好孩子。上一年级开始就当'官儿',光是奖状就有这么厚一大摞!"叶川兴冲冲地边说边比划。

"她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月底,咱们去接她。"他给汤圆盛了满满一盆,猫兴奋地在地上乱蹦乱叫。应该表示一下吧?我想,不管怎样这算是叶苓的一件大事,叶川一个做哥哥的怎么也该送点东西才说的过去。

"要不要寄点钱给她?"

"不用吧,买衣服就行。"

"你知道你妹的尺寸?"

他卡了壳,突然恍然大悟地在抽屉里抓出像册,从里面找到今年春节他回家时同叶苓的合影给我看。

"你不是眼睛毒么?瞧瞧她该穿多大号的衣服合适?!"

我又气又笑,用照片拍他的脸说:"这怎么看得出来?除非她站在我面前!"

翌日去了邮局。最初商量寄一千过去,算算离月底发工资只剩十来天,横下心又添上八百。叶川犹豫地瞧着我,握笔的手半天没动。

"写吧,叶苓又不是外人。"

汇款单的附言栏里叶川写下了:"祝贺叶苓成为大学生,哥哥。"他认为既然是我们合寄过去的,还是如此署名好一些。我在考虑其它的事,对叶川话里的含义没有多想。

晚上,我把自己的顾虑同他说了。叶川不明白我的话,茫然地坐在床边。

"你觉得她可能会发现?"

"只是猜的,她在这边上学,可以经常过来,用不了几次就能瞧出点毛病。除非咱俩装……"

"看出来就看出来吧,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攥住我的手忽然笑了,语气充满戏谑。"不过到时候可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落跑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我在那张仰起来的脸儿上亲了亲,不客气地回敬:"你若是敢逃我就给你计划生育。"

叶川讲得并不是毫无道理。我自己这方面也常常会抱持着侥幸心理,总认为早晚找个合适时间同家人现身,或许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生活一天天继续,我多了个不想触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叶苓马上要来了,还有十天,九天,八天,七天……

一直想从他们兄妹间找到相同的地方,找来找去,似乎只有脸型的感觉很类似。叶川一家虽然住在上海,父母却是结婚后才从甘肃老家搬过去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叶川的性格里多少还是有点北方的气息,而在叶苓身上,我完全看不到。

她说的都是上海话,简直像鸟语,很好听,感觉隔着几重山。见我始终在旁边楞着,叶川便拉她过来做介绍。

"这是我朋友江宁,我们现在一起住;这是我妹妹叶苓。"说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我。

叶苓很礼貌地同我打招呼,普通话里还是能闻到不少南方的味道。她对叶川的话没有多少反应,我无缘无故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叶川一直在忙于照顾妹妹。因为叶苓考上的正是叶川的母校,熟门熟路的他自然成了义不容辞的开路先锋。此外周末也全部都拿出来陪她在北京城里到处玩。最初一次因为叶川的坚持我跟着去了,随后无论他再怎样劝我也坚决不再参加这个假日旅行团。

"少个人少花点钱,况且我在场叶苓也会觉得不方便。彼此又不熟……"

"多接触就没事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闷啊?"

"怎么会闷?一大堆活儿要干。再不洗那些衣服卫生间里就放不下脚了!"

他老大不情愿地出门,临近中午打来电话问我吃没吃饭。我实在懒得做,刚开始烧水准备泡方便面。

"是啊。"听他这样问嘴上便胡乱应付几声完事。

"吃什么了?新做的饭吗?"

"啊,对……"

"冰箱里的那些剩菜晚上等我回去收拾,你别吃——喂,我说你该不会泡方便面瞎糊弄一顿吧?肚子刚好没几天你给我长点记性!"他穷追不舍。

我差点笑出来,把毛主席周总理两位老人家搬出来向他保证自己绝对没吃方便面。

"叶苓在你旁边?"

"不在,干吗?"

"难怪——"

"你阴阳怪气的到底想说啥?"

汤圆胖胖的身子热乎乎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树叶哗哗的嘈杂声。我阖起双眼,头枕在沙发靠背上。

"江宁?"他在那边不确定地叫我。

"算了——"睁开眼睛,空荡荡的屋子里一股方便面调料味儿,"瞒着她吧。"

叶川沉默,最后轻轻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

FROM叶川:

越说越艰难……我从未问过江宁那时心里究竟顾虑什么,不用问。应该与我是相同的吧。我们努力给叶苓营造出普通朋友共处一室的印象,然而,直到必须这样做的时候才发现困难重重。

将近三年的同居生活所养成的默契和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得过来。叶苓究竟从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我无法确认,只能靠自己的猜测找到大概的源头。可这源头太多了,我们在她面前这样了,我们在她面前那样了,多得不胜枚举,多得……我都无法想象。

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知道无路可逃了,当着江宁的面,我把实情全部讲出来。他低头站在旁边,没有插话,只在我告诉叶苓我们是同志,是情侣时才抬脸望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

我忘不了叶苓那张脸。

宁可她拿刀子直接捅了我,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席话把江宁拉下地狱。

"离开我哥吧!别再纠缠他了——他不是同性恋!绝对不是!你想做男婊子谁也不会拦着你,天底下那么多人你都可以去找!为什么非要死缠着我哥不放?传出去了你让他怎么做人?大家都会瞧不起他的!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我咬住自己的舌头,用那一点点的疼来抵御这些剜骨挖心的话。不敢去看江宁,连眼角都不敢朝旁边扫一下。我怕,我真的很怕——

如果看了,也许我们两个就全完了……

"我不会走的。"

是江宁在说话,声调和语速同往常别无二致。

"我和他住在一起好好的,干吗要走?我真心喜欢他,怎么叫缠着不放?请你别干涉太多行吗?如果还没明白同志和情侣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不要这样说得不负责任。"

"我怎么不知道?!"叶苓涨红了脸嚷着,眼泪劈里啪啦掉个不停。"你们还能做出什么?全是最恶心的事!跟女人情有可缘——你们都是男人啊!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我说不出话,看着她冲向电话。那些数字熟悉的如同江宁在我身边的呼吸,妹妹在给上海家里打电话,当我如梦初醒的时候,她的哭喊已经用比雷电还要迅疾的速度劈过来。

"……妈……妈……不好了……我哥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他们同居!是同居!妈……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我哥他疯了!他爱上个男人!爸,妈……你们救救我哥吧……赶快来北京,快点救救他……妈你快来救救哥啊……"

江宁站在我身后,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我咬紧牙关站着,笔直地站着——要让他看见,我,还在那里。

"哥……你为什么要做这么丢人的事?我以后怎么办?爸爸妈妈怎么办?你要把我们全毁了才甘心吗?为什么非得找男人?多恶心啊!多脏啊!"

天空晴朗得让人眼睛阵阵刺痛,头一次希望世界上所有生命都立刻消失。有关的,无关的,哪怕是父母,妹妹。让我变成盲人、聋子、哑巴,什么都抛掉,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守着江宁一个人。

15

FROM叶川:

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江宁把筷子塞进我手里。"忘了买菜,凑合吃吧。"

"我现在去买!"

想起他糟糕的肠胃,我起身要走。

江宁拉住我,"得了,我没那么娇气。"

"给你煮点稀饭,等一会儿。"我说,挣开他的手进了厨房。他没有再阻止我,独自坐在饭桌前。

饭锅噗嘟噗嘟响着,我怔怔地站在旁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刚才,我发觉江宁的手又湿又凉。他说自己天生如此,可很久没有这样了,自从与我一起生活以后,他好象很久都不再这样了。那双被我一点一点温暖过来的双手,又重新变得比冰还要冷。

"叶川——"

他的声音让我从混乱的思绪中跳回现实,连忙扭头看向门口,江宁倚着门框冲我努力笑了笑。

"不管怎样——"他说,"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故意装做大惊小怪地说:"真难得!想不到你也会撒娇……"

盛好饭,将碗递过去,也把心里的话一并传达给他。

"我也是。"

无论怎样,是的,无论怎样。不要丢下我啊……江宁……

叶苓走后,我们就像两条奄奄一息的鱼,相濡以沫。现在说起来,那时的情况真可以用此来形容。

第一天,因为是星期日,我们照往常一样收拾这个家。衣服、床单、地板、连带窗户,水龙头响个没完,江宁又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晒。随后给汤圆洗澡,两个人对付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皮球,满地都是水。江宁被猫抓了几下,在他抹红药水的时候,我准备到外面买菜,他听了连忙穿好外套要和我一起去。不想分开,无论做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每顿饭都很丰盛,两个人轮流展现自己的厨艺。江宁炖了一大锅土豆炖芸豆。他说自己家里常做这个,不过北京的芸豆没有东北的好,味道可能会差一些。

"好吃!"我说,由衷地。

从早到晚,没有从上海来的电话。

躺在床上脑子却清醒异常,他也没睡,一直在看书。我翻个身,从后面搂住他。

江宁放下书。

"你说还会过几天?"停了一会儿,他问。

"不会太长。上海到北京,坐飞机的话几个小时而已。"我把头贴在他身上,闷闷地说。

"一定会来?"

"天塌了他们也会来的。"

"……是啊……"

他没有转身,任由我这样抱着。很久之后,我以为他睡着了,便起身去关灯。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江宁冰凉的手忽然伸过来死死搂住我的背,好象哭泣一样的呼吸,灼热的,燎在我的唇上。

可是后背,却越来越冷。

第二天,在西单和周息雨、方凛见面。他们已经知道大致情况,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不行让江宁先到我们那儿住一阵。"方凛望着我,"你和家里好好谈谈,我怕他们见着江宁脑袋一热就没法保持清醒了。"

"用不着。"还未等我答言,江宁一口回绝。

"如果事先能让他们慢慢接触,或许还有些转机;这下倒好,你妹一个电话砸过去,和杀人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他们的担忧,却也找不到更能鼓舞人心的话来安慰包括自己的每个人。周息雨似乎看出来了,当着另外两个的面毫不客气地问我:

"叶川,江宁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怔了怔,说:"我的爱人。"

他叼上烟看了方凛一眼,两人掉头就走。

第三天,叶苓的电话。告诉我父母已经动身,说完立刻挂断。我看看江宁,他望望我。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平常下班我们会各自回家,一个在东一个在南,能共同走的路没多少。今天刚下车,看见江宁推着车站在路边冲我笑。

"不回家等在这儿干吗?"我心里很高兴。

"一起去趟超市吧。"他说,"你父母晚上不是要过来吗?家里什么都没有。"

苹果、美国提子、香蕉、瓜子、话梅……我们将家里看得过去的碗啊盘子啊都拿出来摆满饭桌。江宁把平常喝水用的两只玻璃杯仔细洗了半天,放上茶叶。我打趣说这简直是春节招待拜年客人的架势。他笑着摇头。

"应该的。"

我把汤圆抱到阳台上锁好门,它在外面喵喵叫着,好象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江宁在给周息雨打电话。

"……会有办法的,别担心。"他说,"等安稳了再跟你们联系。"

等待,之后能做的只有等待。

FROM江宁:

我一直在让自己忙个不停。扫地,擦家具,摆水果、香烟,找茶叶,洗杯子。叶川也被支使的团团转,拎着拖布一会儿这边拖几下,一会儿又跑到那边蹭半天。

"你干吗?"他忽然莫名其妙地问我。

"暖气管后面全是灰。"我端着一盆水。叶川差点笑了,把盆抢过去说:"别折腾了,又不是刚搬家。"

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我拉住刚要起身的叶川,自己过去打开锁。从未期待过如此的相见,又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如此的相见。他们站在昏黄的楼道里,用完全陌生的眼睛端详我,带着大难临头前的茫然。

"请问——叶川是不是住这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问。

我一言不发地向后闪身将门完全打开,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房间里的一切,以及,站在原地的叶川。 他们没动,我们也不动,彼此遥远地互相凝视,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

"爸,妈,进来坐吧。"叶川说着,向这边走来。在经过我身边时他用力握了握我的胳膊,我看着他半推半拉地将自己的父母带到屋里,关上门。

他的父亲四周环顾,问:"哪些东西是你的?"

"啊?"

"赶紧收拾了,先搬到我们住的旅馆去,剩下的事到那边再说。"

"现在说不行么?"

他完全不理会叶川,转而上下打量我:"你叫江宁?"

我点头。

"叶苓说的那个同性恋就是你?你有精神病?"

眼前有点发黑,喉咙里沙沙直响。叶川好象喊了些什么,惹得他父亲立刻咆哮起来。母亲开始哭,眼泪,又是没有休止的眼泪。我独自待在墙边,看着面前混乱一片。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他们只在乎叶川。因为都是我害的,只要离开我这个祸害,儿子就能得救,像过去一样,全家人太太平平的过安稳日子。抱定这个信念,两个人唯一愿做的就是替叶川找出许多奇怪的理由,再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头。叶川不反驳他们,只是看着我。任母亲抱住自己一声一声的哭骂,他只是看着我……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我没疯,他也没有得什么精神病。你们没权力这样说……"叶川涩声说着,我简直能听到刀子戳在他身上的声音,"爸,请你向江宁道歉——"

我惊呆了,惶惶地望向他。汤圆在阳台上不断地叫,挠着门想进来。

"你们能接受也好,无法接受也好,这些都等以后再说——现在,请你们向江宁道歉。他的确是同志,你们的儿子也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你们所说的其它情况,没有吸毒,没有随便和许多人上床,没有做坏事,也没有感染什么脏病;我和他都有稳定工作,房子也是合租的,彼此一直生活的很好,感情也非常稳定。

"我们喜欢这样的活法,也觉得对方是自己最理想的对象,不管有没有可能,我都希望能和他继续下去。他是你们儿子最爱的人,是我最爱的人……所以,你们不要说这种话伤害他,请你们,向江宁道歉……"

他站在我身旁,说得没有一点犹疑。不留后路了,不打算再回头了,所有一切,宁可,都不要了……

我的腰突然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略微花白的头发在不断抖动中向下沉落。洒下的泪水淌过我的手背,如被岩浆吞噬一般。

"江宁——!阿姨相信你是好孩子,阿姨求求你……放过我们家叶川……那孩子太死心眼儿,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就行!求求你!就算不为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着想,你也要想想自己父母啊,还有叶川!叶川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他才二十五岁!路还很长,他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你不能再这样耽误他,阿姨求你了,放过叶川吧……"

幸福的生活?!难道我所渴求的,只会是你们的障碍吗?我抓住那双手,不让她跪在面前。

阿姨,阿姨啊——换做我是你的儿子,你也会这样抱住叶川的身子去哭喊哀求吗?我若是个女孩,你还会认定我耽误了他未来的前程吗?

要我的一句话,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有精神病?叶川不是同志,全是我这个男婊子把他带坏的?我和他——分手?

不,不行!不行!如果这些都是由我创造出来的幻景,那么今天,就应该由我来毁灭。相反地,只要可以附诸实现,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决不放过。尽管腿已经开始发软,全身的骨头好象马上就会被碾成粉末,望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我还是让自己的话在其上划出淋漓的鲜血。

"您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16

FROM江宁:

她被拉开了,在我的衣服被不甘心地揪扯多时之后,叶川父亲冷冷地说:"你昏了头吗?跟这种人求什么情?!他若是还有一点良心早就该走得远远的!"

"我的良心并不想用在这件事上。"我反驳说,觉得自己仅剩的微薄憧憬已经头也不回地踏上末路。

好吧,不管结果如何,我会让自己支撑到最后——是死是活,无所谓了。

"没有谁强迫,我和他一起生活到今天完全是自愿的。其它人爱怎么想跟我无关,你们是他的父母,按道理有提出意见的权力,但即便如此也无权干涉叶川自己做的选择!我是男是女就这么重要吗?难道这比我是不是真心爱叶川还重要一千倍、一万倍吗?!"

FROM叶川:

江宁死死盯着我,哪怕在对我父母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移动过一寸视线。我也如此回望他。勇气,坚持下去的一点点勇气,我们比乞丐还要卑微地分享着那可怜的财产。

一连几天,只有争吵。我开始怀疑这种煎熬是不是会永远持续下去,根本没有到头的时候?!他们明白了江宁的态度之后,便彻底放弃对他的努力,全心全意期盼能从我这里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于是,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去旅馆,在翻来覆去的话里坚持、坚持……告诉江宁今天还是会先去父母那儿,他在电话里""了一声,随后说:"早点回来啊。"?  "嗯。"

在那些等待的时间里,我们曾猜测过各自的父母可能会用断绝关系来要挟。然而真的需要面对这件事时,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望着父母,我说不出话,无法感觉自己是否真如过去所设想的那般不会难以割舍,脑子里全空了。

"那个江宁肯定有精神病!不然他怎么会是同性恋?!你是个正常孩子,为什么好的不学,非要和这种危险的人混在一起?我和你爸一辈子老实本分,谁不夸咱们家是正经人家?!如果让外面知道家里出了这种丑事,你让妈妈还有什么脸活哟……"

我忍着,拼命忍着。父亲让我回去仔细想想明天给他答复,我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不用再想了。

"如果你们觉得丢人,那就断绝关系。"我说。

一进门看见雨子和方凛坐在里面。江宁两手水淋淋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我自己留两个人在家吃饭。

"你呢?吃过饭了吗?"他问。

我说吃过了,其实是谎话。周息雨向我们打听这些天的事,我不想说,江宁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喂,你们两个可得挺住喽,弹簧不怕压,就怕拉。谁要是先盯不住劲儿那就全完了……"周息雨说。

我明白,每个字都清楚。隐隐的,发现自己或许会是先垮掉的人。晚上临睡前,我把经过告诉给江宁。他远远坐在桌旁,台灯的光照不到那里,面容也因此变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会这样?"我凝视自己的手,感觉不到一丝力量,"失去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吗?"

他垂下头,像是回答一般说:"不管断不断绝关系,你都是他们生的。"

看得出这些天江宁总是很累的样子,他只说是又要上班又要上课两头跑,中间一段时间又闹过几次肚子的关系;我知道这个解释并不能代表什么,既然他不愿说出来,我也无法再细细地问。

"睡吧,不早了。"我轻轻说。

"我去跑步,你先睡。"

他走出去,过了一会儿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躺在黑暗里,越是想睡,眼睛却越是大大地睁着。回来后江宁没有开灯,我不想说话,便翻个身装睡。他坐在床边很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只手开始慢慢抚摸我的脸,小心翼翼。我猛地握住它,几乎是没命地用劲朝怀里一拉,江宁倒在我身上,熟悉的,舒肤佳的味道。我以为是在下雨,到处都是咸咸的水雾。在那些几乎无法辨别的缝隙中我们艰难地呼吸着每一口气,无处藏身,哪怕是在夜晚。

我没有哭,他也是。自始至终,他只在我耳边诅咒般地重复一句话,如同用荆棘捆扎着自己的心。

——我做错了吗?叶川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父母离开的当天我没有去车站,江宁那边,也只是打电话告诉他单位要加班。他说知道了,口气听不出有什么特别。

日光灯惨淡地照着办公室,没有生气的房间显得比白天空旷了许多。我把一个早已确认的实验资料颠来倒去算了十几遍,又重新输入做分析。仪器单调地嗡嗡响,陪伴着窗式空调起动停止所发出的细微噪音。

我早已习惯一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坐在这里更是不见丝毫困意。烟抽光了,又没有地方去买,只好在烟灰缸里找到几颗白天"浪费"的残留,恶补了一阵。

天蒙蒙亮的时候,手机的铃声几乎是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江宁问:"还在忙?"

"没……"

"喂,能听见吗?我在天安门呐!"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喊行进号令,还有整齐划一的正步声。

"真棒!准备要升旗了……嗳!你能听见吗?马上会奏国歌……"

我很想把电话挂断。我知道他准备说什么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手僵硬地停在半空,江宁有板有眼地唱着国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散了吧。"他最后说。

在那声叹息彻底结束前,我挂断电话。想喊,使劲喊,把身体里的全部情感统统喊出来。如果他能听见——

送他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江宁的行李少得可怜。他淡淡地说只想拿对自己有必要的东西,其余的,留下来或许对我能有用。

"我可能也住不长久。"

房租早就涨了,单靠我一个人支撑,相当吃力。

"汤圆呢?"

"我养着。"我想都不想地说。

江宁笑了,却在摇头。

在售票窗口买票,我掏出十元刚想买两张,他抢先塞进去三块钱。

"一张!"

不是上下班高峰,没有多少人。我站在检票口,将旅行包交给江宁,又把一塑料袋他往日吃的药也递过去。

"保重啊……"我说。

他看着我,"你也一样。"

江宁头也不回走下站台,我站在上面,目送他跑进快要关门的地铁车厢。门一合一开,最后重重关上。原先拥挤热闹的人群刹那消失干净,空空的站台泛出一股森冷的气息。列车最初运行的速度不快,我还可以看清车厢里的人。但看不见江宁,或者该说,找不到他。

铁道上只剩下车轮呼啸而过的余音,我好象这时才明白过来,一个人往回走。

地下信道里有个容貌很年轻的男人在唱歌,吉他弹得单薄,声音也青涩。我将那十元钱放进他面前的纸盒里,那人立刻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我没看他,朝信道尽头的出口走去,离地铁站,越来越远。能看到天空,灰白灰白的,不见云彩,又似乎全是云彩。

17

FROM江宁:

我厌恶等待——但很多时候,我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上学时曾经在班会上对着同学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来把握,然而,如今的我,和田野里的稻草人没有区别。

喜欢北京的地铁,人来人往,有冷漠的、茫然的、欢乐的、温情的面孔。像这里四季的风一样,鲜明得让我无法忘却。 同住的几个老乡对我每天下班很晚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偶尔打趣说这是逃避做晚饭。下班的时间是五点,而且自从我调换工作部门,加班这一情况距离我便越发遥远了。那些所谓逃避做饭的时间,全部都是在地铁站里打发掉的。

那里快成为我的专属地。看面前的列车一趟趟不见停歇,人流如潮水时涨时退。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应该是等吧?!这个方向的列车,是叶川天天要乘坐的,我的方向,在身后。

因为一个电话——在重新安置后打电话给他报平安。

"那你以后上班还是坐地铁好些。公共汽车太绕了,还得走半站地。"他说。

"坐……一线地铁?!可惜我没有地铁月票。一天六块……"

"有些钱不能心疼。我现在天天也坐地铁,比汽车方便。"

环线地铁,无论走出多远,还能够回到原点。一线地铁,只要坐上这趟车,可以奔赴的就只有义无返顾的前方……

即便我等,也毫无用处吧?

过去是等不回来的。

方凛经常来看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觉得难以理解,忍不住问:"你发财了吗?回回拿这么多东西……"

"三个人分量当然显得多一些。"他说,并不加以解释。我还是能明白,只追问哪些是叶川托他带来的,单挑出来让方凛还回去。

"没必要做得这么事儿妈!"

"你们是两个人,叶川不是。"

"我说你们俩别把自己搞得像两地分居一样成不成?还真想老死不相往来吗?"

"没有啊。前些天还打过电话。"

"我说的是见面!"

我没想过见面。鬼知道是觉得不需要,还是在害怕。快要到国庆了,去年这个时候和叶川去;前年这个时候在家里一起看电视混来混去;大前年这个时候——

我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今年呢?

FROM叶川:

接到江宁的电话后,我按照自己告诉他的那样重新开始坐地铁。

时间执拗地后退,列车在轨道上周而复始。我知道他现在所住的地方,可能相会的车站并不多。我以为会看到江宁——在那些各种各样的表情和身影中,寻见瘦瘦的他和一张温暖的笑脸。

只要简单的招呼和寒暄就可以,像在电话里一样。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的……可以做到……

周息雨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江宁住的地方看看,他说的清淡,我的脑子里却炸雷一样轰隆隆响个不停。

"他怎么说的?"

"说什么?"雨子还没懂。

我看着堆在门口的那些水果,方凛把它们拿回来时只是说:"江宁说让你自己留着吃。"

既然这样,也没有什么可说了。

"你们去吧,我这些天都得去单位住,加班。"我说。

周息雨在我肩上狠狠一拍。

"少他妈装蒜!你给我把国庆假期腾出一天来!"他话里有话。

叶苓早早打过来电话,想让我和她一起回上海过节。

"哥,别惹妈妈哭了……他们说断绝关系时心里有多难受你还不清楚吗?有个台阶你就赶紧下一步好不好?"

告诉她车票我会去买,至于其它的事不想再谈。

剩下的几天头昏昏地就晃过去了。加班,帮那些忙着评职称的同事整理业务报告,带着叶苓上街给父母亲戚买礼物,去火车站排大队买车票……

雨子听了我的话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有本事你丫甭回来了!"

我对他笑,笑得连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方凛不放心地追着我问有没有通知江宁。为什么要通知他?彼此已经没有关系了,通知与否,这是我的自由吧?!

"我跟他说过哥儿几个国庆要聚会——现在你自己去收拾!"方凛瞪着我。

……

我终于看见他的脸了,温暖的笑脸。

空气有些闷,整个站台上只是在列车飞驰而过时才会蓦然生出一阵风,旋转着我们的衣角和头发,短暂地舞动过后,复又静止。

"去海南?"他有点惊讶。

"单位组织的,本人不用交钱,家属每人八百。报名的都快挤破头了……我一个人待在北京也没啥意思,又不掏钱,机会难得。"

瞎话编得出奇顺溜,我说得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

"好好玩啊,海南可是旅游胜地。"江宁笑着说,"听说那里的姑娘长得也不错。"

"汤圆好吗?"他又问。

我抬起手比划着:"有这么胖!以后谁家孩子做几何题画圆时用它比圆规还标准。"

"是不是该减减肥?还得帮它找老公。"

"我主张自由恋爱。最近它常常往外跑,说不定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清楚还能说什么,找不到话题。其实心里有那么多的思念想一一吐露,有那么多的渴望想让他知道,可是,开不了口。

江宁看看表跟我道别,说晚上还有课。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衣袖,"虽说上海那边气温比北京高些,你最好还是带件长袖衣服以防万一。"

我愕然站在原地。

他依旧笑着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吵架。千万别吵。"

还是同之前一样,我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去换一线地铁。然而,每一次的分离永远无法得到相同的结果。江宁自身的想法,我永远也无法体会。能感受到的,仅是自己欲哭无泪的心情。

FROM江宁:

"你俩商量好的吗?一个回上海一个回哈尔滨?早要如此干吗还找上我们说什么国庆聚会?耍人玩儿呐?!"

晚上发出的一个短信害得方凛翌日气急败坏地杀上门来质问我。

"临时决定的。"我说,由于他的话里一个敏感地名而绷紧了神经。"叶川要回上海?"

"好象是他家里希望让他回去,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么一回事……"

没来由的庆幸,似乎紧紧揉捏心脏的那只无形大手终于松开了。我简单收拾好行李,算了算请假的天数加上国庆的七天是否够用。叶川打来电话,说有事想谈。

"在地铁站里见就行,只不过几句话。"

我一口答应,惊异于自己如此的痛快。

他没有多少改变,仍旧活象做牙膏广告一般笑得那么开心。我始终舍不得让自己的目光挪移寸厘,努力让每分细微的感触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这是回忆,是我今后漫长归路中唯一能倚靠支撑的动力;也将是我最终求生的目标……

从一开始便没有告诉他回哈尔滨的真正原因。除了担心,除了劝我别去。我知道叶川不会再说出第三种答案。

直到分别,也未透露过丝毫。我这次回家,是为了向父母现身。

很奇怪人类所创造的这个""字。所有的温暖都源于它,所有的寒冷也都源于它。我和叶川走到一起是因为它;会向各自的家庭坦白也是因为它;而家庭还于我们的一次又一次伤害,仍是因为它。

被父亲从家中直打到楼道里,身上被踹了一脚又一脚,他声明的理由是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如果他不爱我,我死在街上他也管不着……

母亲烧掉我带回来的书,扔掉衣服,用过的东西全部消毒,她告诉我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如果她不爱我,根本无所谓做这些……

我想念叶川。

我想告诉他我爱他。

哪怕我明天就会死,至少还有今天可以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

18

FROM叶川:

十月三日母亲开始绝食。刚踏进家门时仅有的那点忐忑的喜悦被她的这种做法完全摧毁了。第二天晚上我和父亲硬架着她去医院输液,她并不理会我,仅是流泪。

叶苓在医院里没有同我说过什么话,下午我让她回家时,在走出大门之前叶苓回过头。

"要是不犯法,我真想杀了他。"

她望着我,"哥你明白吗?"

我认为自己应该离开。放逐也好,逃跑也好,最需要我的地方并不是上海。

江宁的电话是在节后一个多星期时打来的。告诉我他还在哈尔滨,因为父亲生病住院需要他照顾。

"要不要紧?"

"血压下不来,可能还得再等一阵子看看。"江宁说,"就住在我妈她们那家医院,也挺方便的。"

"早晚都在病房里?"

"差不多。"

"干吗不请个护工帮忙?"

"用不着,我在这边也是一身轻,没问题的。"

我知道劝不动他,只好反复讲些你自己多保重之类的话。江宁沉默着,以至于我错觉电话是不是突然断了。

"喂?喂喂?"我喊道。

"叶川,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说得那么小心。

我说:"喜欢。没办法,我就是这个脾气……"

他在那边短暂地笑一声。

"放心了?"我打趣地问,"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对你从来都非常放心。只不过,最初是我丢下你的啊……"江宁静静地回答。

比海水还要苦涩的热流漾上心头。

"叶川,我爱你。"他说。

我深深吸口气,望望窗外的夜空。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知道。"

"叶川我爱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说不下去了,我捂住自己的眼睛,听着那边挂上电话。

地铁里还是恒久不变的风景,橘红色椅子孤零零地等待。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站台上来回走着,上楼,一线地铁,回头,环线地铁。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这样的等待还要熬多久?

我能不能做点什么?只要不用去等,实在想做点什么。

单位新增了一个研究课题,研究经费到手后,立刻加班加点大干苦干。我几乎从早到晚都泡在所里,办公室里间的折叠床成了我和另外几个同事晚上轮流的休养生息之地。

一天,江宁打来电话。

"我在你们单位大门口。能不能出来一下?"

我使劲地跑,如同追赶着自己的生命。在他面前停下时,已经喘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听雨子说你最近很忙?一直住单位?"江宁微微笑着,眼神显得很疲倦。

"上面派下来的新课题,拿人钱财得替人消灾。你呢?怎么着?一会儿回宿舍?"

他看我,"你今天回家吗?"

我把钥匙交给江宁,然后告诉他冰箱里的速冻饺子再不吃就过期了。

跟组长请假,第一次坐着每公里两块的出租车飞回家。临走到楼门口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买,连忙折回街上吃的喝的装了三四个塑料袋。江宁坐在饭桌前一边包馄饨一边看电视,汤圆四脚朝天躺在沙发里玩他的帽子。听见门响,江宁闪过脸冲我笑笑,拍一拍沾着面粉的手。没有多少重逢的狂喜,平淡自然到白水一般。

"吃馄饨?"我惊讶地瞧着厨房地上他买回来的面粉、油和菜,"那些饺子怎么办?"

"快中午时雨子他们来过,全部包圆。方凛最后直说再让他吃半个饺子就得去跳楼……嗳!你怎么只剩一双筷子了?害得他们吃饭时用手抓。"

没有任何阴霾的痕迹,江宁一如从前的开朗让我放下悬了很久的心。过去,还是能够等回来的。至少他活生生地坐在我身边,和那些年许多个日夜中相同地坐在我身边。

FROM江宁:

我并不发愁要如何对叶川说出实情。没必要向家人隐瞒自己的身份,更没必要想叶川隐瞒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说出那些话一点也不费力,然而却能看出他接受起来有多么艰难。

"你爸要告我性侵犯?"他好象完全听不明白了,木然地坐着。

"已经没事了。纯粹是他一时胡涂,后来还打电话找到单位要替我办辞职——闹来闹去,最后把自己闹进医院里……"

竟然是微笑着对他讲述那些天混乱的情景,连我自己都预料不到。叶川的表情始终有点茫然,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若是愤怒,若是难过,相信对于他或我来说,都能得到一些轻松。他这种样子,只会明白地告诉我,之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份责罚,现在正以百倍千倍的速度折磨着他。

他问:"为什么是你挨打?"

"是我的爹妈啊。"我说,"另外——我辞职了,回北京后都在忙交接的事儿,直到昨天才消停。临走之前,总想着应该再见见你。"

"你来北京几天了?"不知是喝酒还是其它原因,他眼睛红通通的。

"五天。"

"雨子他们知道?"

"嗯。"

"是你让他们瞒着我的?"

"嗯。"

他半天没说话,紧紧攥着拳头;最后才开口问:

"什么时候走?"

我从钱包里掏出车票给他看,叶川紧闭的嘴唇古怪地扭了一下。

就像自绝后路,若不这样做,我明白自己可能会回不了哈尔滨的。因为他在这儿,离开再远,那些丝丝缕缕的牵扯还将把我牢牢地缠住。不需要叶川说一句话,完全不需要。他光是坐在我面前,便已经使我的腿脚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似乎从未如此安静过,连心跳的声音都听不到。汤圆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想让我抱它。叶川的视线落在窗外,也猜不出他究竟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叶川,说点啥送我走好不好?"

我弯腰抱起汤圆,还是那么热乎乎的身子,热得让人鼻子发酸。

"我让你留下来,你能答应?"叶川终于转回头望向我,眼睛亮晶晶的。

"能。"

"真心话?"

"真心话。"

"如果你是个舍得下一切的人——"他笑起来,"我可能没办法喜欢你这么久。"

馄饨早凉了,死气沉沉堆在碗里。叶川用手指玩弄着烟盒,他声音不大,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所以我认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穿外套,一边笑着对他说:"劳驾你自己刷碗吧,再不走就真可能赶不上车……"

他表示要送我去车站。我默不作声等在门口,注视着叶川从那堆塑料袋里捡出一大包准备让我带走的东西。我从他手里拿过袋子刚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叶川猛然张开双臂……

出了这个门,只能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拥有的自由天地,仅仅是这里而已。

又能听到呼吸声,咫尺之遥。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他哑声说,手越来越紧地搂住我。

"最好让我看不见找不到!滚到月亮上去——你给我滚……你他妈的快点给我滚啊——!"

真不想松开这双手。

叶川问我还回不回来。我说不一定。没把握的事,我没办法给他任何肯定的结论。

"你想不想回来?"

"你一直都知道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座位并不在邻近月台的一侧,我放好行李站在过道中,隔着车窗去看下面的叶川。

列车员叮叮咣咣开始关门,像是在替我做无可追回的懊悔。

你无法理解?

是啊,感觉上我应该留下来,留在北京,留在他身边。然而你认为这样我们可以忘记一切快乐地生活吗?或许别人做的到,而我们,不行。从未期盼过所有人都接受我和他,但父母家人,我无法将他们置之不理。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情谊都要舍弃,我也就没有继续爱叶川的资格。

19

FROM江宁:

找到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事儿挺多,从早到晚几乎是马不停蹄。父亲出院后家里略微太平下来,他们不同我再做任何关于那方面的任何交谈。

叶川非常想给我打电话,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在电话前忍了又忍的样子。差不多一个星期一次,或是我,或是他,说起来就不想放下话筒。

这时母亲总会过来敲敲门:"没什么事就快点挂了吧,长途话费太贵。"

生活是平静的,却仅仅在外表。电视新闻,报纸,广播,只要有人说到北京两个字,我的脑袋都会嗡地响一声。吃晚饭时新闻联播里报道北京日新月异的规划建设,我忘了情,兴奋地指着电视向父母介绍这儿原来是什么样子,那儿原来是什么样子。

"我们以前还在这里照过相,现在已经变成健身公园了!"

他们望着我,直望得寒到心底里。我明白,对于父母而言,我所谓幸福快乐的往昔,只是他们的噩梦……

重逢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处长通知我和另外两个同事准备到北京出差。

告诉叶川这个消息时我不停地笑啊,笑啊,几乎快要笑傻了。他在对面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来北京。

"别是你听错了,要去的是天津吧?"他吃不准地问,声音里透着胆战心惊。

或许直到我站在他面前时,叶川才彻底醒过味来。

整整一天两夜都像是活在梦里。大扫除,凌晨去天安门看升旗,和周息雨、方凛以及另外几个哥们儿见面。止不住的欢乐,比潮水还要锐不可挡。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挥霍,挥霍掉那一点渺茫的希望。看不到明天,也没有力气去想象。连今天都无法把握的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当整个房间重新变回我们两个,做爱很自然地便开始了。我一边任叶川亲来亲去一边笑着跟他讲单位里有个女孩子如何勇猛地追求另一个男同事。

"太厉害了,上下班天天堵在门口,连中午吃饭时都不放过。"

"追到手了吗?"

"好象差不多了,我来北京之前听说他们两个星期天约好出去玩……"

叶川停下来笑嘻嘻地看我:"嗳,你们单位里还有没有这种女孩了?"

"不知道。"

"我说——就算被十个八个日追夜赶刀架到脖子上,你也不能动一点歪心眼儿啊。"他还是笑,眼神很认真。

"若有你这副德性的女孩我倒真要好好考虑。"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交谈说笑,有条不紊地步向彼此身体最深最深的地方。像置身于河流之中,虽然波浪的力量让人无所适从,我和他还是努力在漩涡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片刻欢娱。

那短暂的犹如流星的幸福,在我们还未曾好好拥有过的前一秒便消逝而去。

今天我坐在这里同你讲那些往事,心里也未曾有过多少悔意。当然,对于家人我感到抱歉。然而我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叶川。

如果我求他分手或是不要再爱我了,我知道他会很干脆地答应。

只是因为他深深爱着我。

FROM叶川:

一阵子不见他竟然又瘦了两圈。在超市里买东西时拽着他到磅秤上一称,五十六公斤。

"你丫到底是怎么长的?吃那么多都跑哪儿去了?"

他不以为然。说女孩子要是有他这种体重还不得乐死?

"连我妈前两天都吵着要减肥,从早到晚光吃蔬菜水果。你能摊上我这么个干吃不胖的,还不知足赶紧找个地方偷着乐去?!"江宁理直气壮。

为什么我从未朝他的身体可能生病了这一方面想过一丁点呢?为什么我始终没眉担心过他那糟糕的肠胃早就危机四伏了呢?

挽救的机会被我一次又一次放弃,到我再也无法回避,只能与之面对的一天。

因为这年的年假还未曾用过,元旦前我便应父母的要求回到上海。很久没有这样一家团圆过了。无论可以忘记的,或是无法忘记的一切不愉快和隔膜,我们都默契地搁置下来,只为了过个看起来比较祥和的新年。

他们希望我能留下来过春节。假期远远够用,决定权在我自身。

习惯一个人了,简单一点行李又跑回北京,想着晚上给江宁打电话——长途又是分机,估计不会太好打。最高记录是拨了四十多次,希望今天老天保佑别让我再这么费劲了。

好不容易接通了。互相简单问候了一下各自家人。

"上海冷吗?"

"比北京强,不过屋子里可没那边暖和,我现在真是离不开暖气,这不?!立刻跑回来了。"我笑着说。

"我啊,"他说,淡淡的,"最近倒透霉了,肚子闹兵变。"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胡吃瞎吃了?"

"跟那没关系。"

"有没有去医院看看?"

"去过了。"

他轻轻说:"今天拿到检查结果,说是小肠淋巴瘤。"

……

我用了全身力气跟他说话,问清楚是谁给他看的病,手术将会是谁主刀,还需要做什么治疗,一项一项都仔细问过。很奇怪,我的脑袋在这时出奇的好用,二十多年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

江宁声音始终淡淡的,没有激动,也没有不安。我知道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我也明白,当着他的面,绝对不能哭出来。尽管我那么想哭,尽管我目前可以让自己逃避的办法只有嚎啕大哭。唯独当着江宁,我忍了。

"回北京吗?"我问。

"回!"

他终于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眼睛热热的,热得受不了。我笑着说:"说话可得算数!治完病就快点回来,我住的这个破房子又涨钱了。"

"行啊,你老实等着。"

即便这样,无法避免的,我们还是谈起了死后的事。江宁的态度很明确,如果真的没办法了,麻烦我直接送他去临终关怀医院。

"让我送?你爹妈能答应?"

"你办事我放心。"他在对面笑。

"有什么好处?路费食宿给不给报销啊?"

他顿了一顿,"我让他们把我的骨灰还给你。"

我好象撞到什么东西上,咣当一声,汤圆立刻叫起来。

"行不行?"

"……那我做你的骨灰盒怎么样?"我说,汤圆还在叫,愤愤地。"我来做骨灰盒,然后煮一大锅米饭把骨灰拌起来全吃掉!多前卫啊,环保!"

他不做声了。

"你觉得怎样?"我笑着问。

"叶川,乖乖等着我。"

我觉得那简直是一种根本无法实现的憧憬,是狠狠燃烧在胸口让人沈迷其中自行欺骗的泡影。我要的不是这个,此时的我,比孩子还需要那些看似荒唐的诺言。

"喂……说你不会死。"

"江宁,对我说你不会死!"

"江宁!"

还是那讨厌的脾气,他只在话筒里简单地说:"你等着我。"

在自己垮掉之前,我宁可毁掉自己全部生的希望去换他一句话。

"说!说你不会死……说啊!说你不会就这么死掉!你说啊——!"

我相信每个字都能让他看到比海水还要多的眼泪。都是我无法在他面前流淌的眼泪。

FROM江宁:

我好象是当着父母的面哭起来的,拿着已经挂断的电话满脸是泪。他们震惊地望着我,却谁也没有走到我身边劝阻或安慰。或许父母明白我此时需要的不是他们。而是远在北京的那个人。

我想跟他说我不会死。

但是我做不到。

难以置信一个男人也会有那么多泪水,多到似乎能把自己淹没。父母什么都不做,仅是陪在一旁。

"明天就住院了,早点休息吧。"父亲终于开口。

"我不是孝顺孩子,"我对他们说,"现在说这个只会害你们更难过。我只是担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如果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灰还给叶川行吗?"

没有人回答我。

那天晚上外面一直在刮风,冷冷的,声音如撕裂心脏般骇人。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我微微笑了,把闹钟调到六点。

临进手术室之前,忽然想起以前和叶川谈到的话。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摊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断成两截。

"我不会死。"

对着那天河一般的细纹,我轻声说道。

"我决不会就这么年纪轻轻的死掉!"

我决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20

FROM叶川:

工资除去日常花销,剩下的大部分存到我和江宁原来一起办的存折里,其它都用在打长途电话上。他的家人已经习惯我固定的电话,很有耐心地回答我永远都问不完的问题。手术,化疗,各种预料到和没有预料的情况接踵而至。江宁的妈妈总是一边哭一边说,那些原本无从去想的情景便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肆意啃噬着心。

"我同他说过你经常来电话。江宁让我问你好……等到能下床了,我叫他打给你。"

一次临道别时,她对我这么说。我怔了一下,几乎是满怀感激地说:"阿姨,谢谢你啊。"

家里知道江宁得病是叶苓传递的消息。父母像是要得到真正确认一般连着两天同我联系,带着种有意无意的感觉提起江宁,提起哈尔滨。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表情对待他们;如果是旁人,如果手上有把刀也许我会做出傻事。父亲极不满意,愤怒地喊着:

"现在我们又不靠你养!又不靠你伺候!只不过说几句话……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敢对父母甩脸子!等到我和你妈都老得动不了了,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们都赶出去啊?"

开始跑步,一跑起来什么都没时间去想。

什么都不想。

有一天我发现汤圆很注意地望着相框,过去曾是我和江宁的合影,现在换了一张他单人的。猫非常专注地看了很久,我过去摸摸它的背,汤圆转头瞧瞧我,又继续看照片。

"汤圆,你还记得他吗?"我忍不住问。

猫没有反应。

我把它抱进怀里,汤圆似乎觉得不舒服,没多会儿便叫了一声挣开跳到地上。开电视,开收音机,凡是有声音的都让它们响起来,开每盏灯,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猫坐在地上,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沙发。我拍了拍床,让它跳上来。

"今天不赶你走。"我对它说,"上来。"

贴住汤圆柔软温暖的身体,我想起江宁冰凉的双手。想起那双看来并不显灵巧的手包馄饨、扫地、写字、洗衣服、逗猫、在我的脸颊边微风般掠过……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为什么会爱上你呢?

为什么无法忘记你呢?

FROM江宁:

找母亲要电动剃须刀,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活鬼。对着镜子楞了好半天,总算有力气去摘帽子。

我问她:"这里有理发的地方吗?"

"有。"

剃了个光头。本来就没剩多少头发,所以也没耗太多时间。我对母亲开玩笑说这下不想戴帽子都不行了,太冷。她要出去买东西,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

"帮我买张电话卡。"我说,小心地望着她。楼道尽头有公共电话,我惦记那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并不反对,一句话不说走出病房。

叶川不在家,手机也无人接听。我很奇怪,又没有多少时间等一会儿再打,护士很快就会查房,见我还在楼道里晃悠一定会唠叨。

找周息雨。他的腔调活像是地主老财见到解放军。

"我找不到叶川……也没啥事儿,你见到他就替我带个话,我这儿挺好的,甭担心。"

"他八成是到外面跑步去了。这小子最近不知抽什么疯,天天围着大院夜奔。"

说者无心,我却呆了。

躺在床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忽然很庆幸他不在。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未见过对方哭泣。如果叶川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笑话吧……

过两天开始下一个疗程,曾经以为绝对吃不消的自己已经可以习惯种种不适。无法抗拒,就接受吧。总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吃东西就可以长肉,长肉就可以出院,出院就可以回家,回北京。同屋的病友说我像饿死鬼投胎,我对他的打趣只是笑,该吃吃,该喝喝。那个人比我走运点,药物反应不算厉害,然而他却为此不思饮食,见我吐得翻天覆地转脸又找爹妈要饭吃极是羡慕。

"没啥好羡慕的。"我对他说,"保证体力。"

父母告诉我叶川天天打电话,随后问我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我说没有。

电话卡一直放在枕头旁边,实在太难受了就死死握着它。把那上面绘制的风景看得烂熟于心,简直像是在看叶川的脸。窗外只有树和天空,偶尔能听见街上汽车喇叭响。能再次下地时又跑去给他打电话,总算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声音。我傻笑了很久,想必他在那边也是一样。

"好吗?"

"还行。你呢?"

"凑合。"

"化疗结束了?"

"没有。"

"你没问题吧?"

"这算什么,比我考英语六级容易多了。"

他在对面轻轻笑,随便说了说北京的天气和自己的工作。我着迷地听他讲话,不放过其间的呼吸。

"江宁?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无论任何言辞,或许都不能清楚明白地说出心声吧……

"没事,就想听你说。"我笑着,"想听你的声音。"

"雨子他们常过来,蹭吃蹭喝……听说他认了个妹,等你回来时大家见一见……我们研究所又发东西了,五十斤小站大米,还有一箱松花蛋……"

每个字,每个字,在那层平淡的外衣下变成热流缓缓穿越距离遥远的两颗心,为彼此积蓄力量,等待的力量,和回家的力量。

出院的时候,我没有让家人帮忙。父母清楚我的脾气,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我的认识程度可以说是超音速的递增。因为是母亲工作的医院,手续都由她来办。我自己在病房里把东西收拾好,背着包拎起网兜离开住院部。

通向大门口的走廊很长,第二个出口直对着门诊楼。我知道母亲现在应该还在上班,就拐个弯过去打个招呼,也好让她放心。

门外有不少病人等着叫号,我推门朝里望瞭望,正在给人做检查的她发现了我。

"妈,我先回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到家后打个电话过来。"

旁边的病人似乎和她很熟。

"唷!这是您儿子啊?上学还是工作呢?"

"工作了。"母亲淡淡回答。我对那个女病人笑笑,说了声阿姨再见,准备离开。

还能听得见她们的对话。

"多大了?"

"快二十六了。"

"有对象吗?"

"没有。"

"该找啦!现在找一个,谈上一两年后再结婚;听说女孩子年纪太大生孩子不好,二十八九时给您生个孙子孙女的,正合适!"

"……"

我看见父亲从街对面的车站急匆匆走过来。

"说过不用来接我的。"我很意外。他也不解释,去拿我肩上的包。彼此无声地争执了半天,还是被他硬拽了过去。

"打个车回去吧,路上不好走。"父亲说着便朝远远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挥手。

其实很想跟他说些话的。无论在医院、路上、还是家里。但最终结果不是我逃避就是他回避。

"我想去趟北京。"我对他说。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随后转身继续收拾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

"等天气暖和点儿再说吧。"他的声音像是从深邃海底里传出的一般。

"我回去看看他,一个星期。"我说,"一个星期后我就回来……"

期望的回答并没有到来。父亲拎起空空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21

FROM叶川:

我无法想象哈尔滨那边的情景,至于北京这一边,说平常也忙乱。

周息雨和方凛始终分分合合,有阵子彼此闹得几乎要分手。我再没有什么能劝的,不是累,而是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惦记着我,即便在他们冷战最厉害的时候,却仍能够一起到我这里坐坐,说些需要彼此分担的话。

"有时间想着改善生活,没事别打架,你还嫌过得不够乱吗?"我问雨子。他把烟从里到外碾了两圈,抬起眼睛说:"说什么呢!他到现在仍没离开我就是在下周息雨的伟大胜利了!哪儿有功夫想别的!"

"真的假的?"我不信。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也忒爱操心了吧?我跟他又不是你儿子,你咸吃哪门子白菜?"

"你怎么不是我儿子?!"我起哄地夹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成一团。在旁看电视的方凛回头瞧了瞧我们,淡淡一笑。

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大家把各自无法承受的重负都卸下,虽是逃避却可以得到短暂喘息。重新直面现实的时候,似乎也找到了些微方向。你能够想象我们之间的那种友情么?如今想一想,真像是坐在一条触礁的小船上,为了避免沉没,大家拼命地向外舀水。累得不行,也不敢停歇。

常常地,看着他们便会极自然地想起江宁,过去那些蓝色的、红色的回忆,在这一刻静悄悄地萌芽生长,以无法阻止的速度在心中蔓枝展叶。

"江宁以前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和雨子在一起的时间能比我们长久……"

方凛两手撑着头疲倦地看我,不吭声。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原因仍旧是吵架,他似乎把我这里当成了暂时逃避的场所。问他雨子会在哪里,会不会着急?方凛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那是他的事,我不知道。"

"江宁是这么同你说的?"他好象吃不消自己脑袋的重量,松开手后又把下巴搁在饭桌上。

"嗯。"

"他疯了吗?"

"是你俩神经不正常。"我仔细地削完苹果皮,放下刀子,咬了一口。"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凛低低骂了一句,用额头顶住桌沿。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不太均匀的呼吸。

苹果啃到一半时,他开口说:"我他妈才不想要这种幸福呢!"

"说这话就证明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稀罕!"他狠狠地说,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我把他变成同志!是我死缠着他不放!是我满足不了他!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稀罕的?!"

雨子还在外面找女朋友的事我知道,方凛起初没有多少激烈反应,只淡淡说自己成了大相公。然而深一层的波澜,却在平静中孕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力。当事人并不自知,旁观者的我,也没有发现。

方凛这回过来是央求我下午陪他去医院。我头皮一阵发凉,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吗?哪里?"

他有些抱歉地笑笑,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去看男科。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说不清……"他穿上鞋,垂下来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所以才想去看看……"

下  车后他让我在原地等着,自己一个人过马路走进医院大门。想给雨子打电话,攥住衣袋里的手机攥到冒了汗,最后,还是没动。我觉得自己能明白方凛的心情,所以,我一直坐在车站里等着,直到他重新出现在眼前。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啥大不了的。精神因素作祟。"他说。

"找个地方吃饭如何?把雨子也叫来。"

方凛拒绝了我的建议,简单说刚才已经和雨子约好晚上见面,而且他们新认的那个叫珞珞的老妹也会过来。

"要不你也过去?见见那丫头?!"他问。

"算了,以后有空再说吧。"我兴趣不大,也听出他们有些事可能不方便当着我的面谈。

方凛也不勉强,跟我道别回对面坐车。

数日后的深夜,我慢慢打扫卫生。白天都在单位忙,能腾出收拾这个屋子的时间只有晚上。按照在上海家里的规矩用水洗地,拿抹布一遍遍擦着。江宁每每见到总说我这样做是拿金碗装泔水,有劲儿没处使纯属闲的。

"木地板也就罢了,水泥地你还这样伺候不是多余吗?用墩布拖就成了。"

被他说过几次,我便不再洗地了。只是现在如果不给自己找点累人又麻烦的活干,我可能又会胡思乱想些清醒时决不会触及的东西。

好象拼命要把什么洗干净……

方凛的电话在凌晨时响起。他时常会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事?说话。"我分辨出是他的声音后,随即坐到暖气旁伸长两腿等待下文。

"……叶川,你后悔过没有?"

我闭上眼睛回答:"有啊,天天都后悔。后悔我妈怎么把我生成这副德性,我怎么会遇上江宁,那小子怎么会得病……"

他在那端沉默,我猜测方凛和雨子之间是不是又起了什么争执,最近他们重新分开住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也后悔啊——"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所有响动像是被一刀斩断般踪迹皆无。我静静坐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是空空如也。终于,我听到他哭出了声。

"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甩得一乾二净?!叶川你教教我……你一定有办法的……"

暖气很烫,背上似乎有股要烧焦的感觉。我望着被扭成一大团麻花的电话线,好歹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死也不可能忘掉江宁的。"我说。"雨子对于你也是一样。"

"所以,认命吧。"

FROM江宁:

给叶川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雨子也在场。还没说上几句话筒便从叶川手中被他抢走。

"啥时候回来啊?叶川同志都快熬成人灯儿了!"雨子在对面坏坏地笑。

"你跟方凛咋样?我听叶川说他又搬走了?"

"我操!你那是什么时候的黄历?!"

"他回来啦?"

"你少替我们瞎操心,赶紧养好身体赶紧回来!"

我何尝不想回去?

同父母谈了几次,他们始终坚持最初的意见,绝对不同意我回北京。

"妈不跟你说大道理。你自己就没想过吗?到了那边,什么都没有,你不还得靠叶川照顾?他又不欠你的,又不亏你的……"

"为什么要让他照顾?我可以重新找工作,而且——也不见得非要同叶川住在一起。"

"在哈尔滨不行吗?如果是想工作,你爸可以帮你啊。"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制止住了。

确实,不用我说,他们也能明白。回北京不仅仅是为了工作。那座城市,之于我的感觉早已不同以往。像某种幸福的根源,或是生存的动力。纵然无法在一起,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待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相同的空气,置身于相同的人群——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的,在叶川身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占据我全部的思想。但这个身边所涵盖的距离远近,我根本未曾奢求过。

只要回去就行。

我想回去……

22

FROM江宁:

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体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原以为出了院一切都会好起来,无须多久便可以重新回到自己过去的生活状态中。但现在终于明白——

我可能,永远,永远也回不去了。

在家里休息两个星期后开始上班,做的还是之前的那些工作,领导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不少原本属于我所负责范围内的事都已转交给别的人。即便如此,我还是非常力不从心。

以前上四楼两阶两阶地跑,现在爬到三楼人开始冒虚汗。

出差去抚顺,只和同事在外面跑了一天就吃不消躺在宾馆里。

加班赶稿子,去印刷厂看样本,回程公车到站时竟然站不起来了。

究竟怎么了?想着是自己或许是还未恢复,去医院同大夫谈了一次,在他认同的程度下开始锻炼。

然而……

你可以想象那种失败感吗?

我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觉,那是相较于对叶川的感情还要重要的东西。你觉得没有必要在意么?我曾经这么安慰过自己,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毫无用处。信心、希望,很多很多健康时唾手可得的……

如今我哪怕付出十倍于常人的努力,也未必能得到。

单位就是单位。我不是想批评他们的做法,说心里话,在我住院时人家不但没有弃之不顾,还积极联系出人出力,已经算是很仁义。所以看到解聘通知时我没有吃惊。病假太多了,光是这一条解雇上二百次都够。

一身轻,只剩下想叶川的力气。

回北京的事再次被我提出来。父母安静地坐着,沉默的气息越来越重。

"我陪你去吧。"母亲说。

"不用。"

"打算待几天?"父亲问。"别耽搁太长时间,人家过得也不容易。况且离开这么久了……"

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可以猜出八九分。交谈变得淡而无味,空洞形同寸草不生的荒原。找个借口说不早了赶紧休息,他们起身退出,只留下我自己留在原地发楞。

洗澡的时候听到父亲在外面敲门。

"要不要帮你搓背?"

我踌躇一下,答应了。

他找出脸盆舀些热水想烫烫手,我笑了笑说没事不怕被凉到,随之把毛巾递过去。

父亲很卖力,在医院里他始终都非常小心。后背可能红了,有点疼。

"你从小就瘦,可特别能打架,还喜欢到处乱跑、上树爬墙,总是使不完的劲儿。"

他忽然说,我不吱声,垂头坐着。

"现在还这么瘦……"

"不会得脂肪肝。"我笑着说。

父亲把毛巾放回水中,望着我。"过去待上五六天就赶紧回来吧,咱们全家人守在一起塌塌实实的——"

他停住口,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端起盆将水倒掉,佝偻的背影。

"小宁,上次打了你,是我不对。你别记恨爸爸啊……"

门轻轻阖上。房间里雾气腾腾,镜子已经模糊到看不清自己映在里面的模样。难道世上真的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不失去他们吗?并非贪心奢望——睁开眼所最初见到的就是这两个人,我应该珍爱的,应该尽自己所能回报的两个人。而现在……

讲到今天了,我想问问你,你是同志吗?有没有爱人?如果不是,有没有爱人?结婚了吗?性生活愉快吗?你的另一半,身患疾病吗?你可能要很快地,失去对方吗?

抱歉这么问,只是我想,如果你连其中一条都无法达到,我的想法,你或许说不上感同身受。很过分?可我找不出别的标准。

我爱我的父母,虽然有不被接纳的心理准备,也做不到从自己这边将他们舍下。对于叶川,我曾相同地寄予过希望。从以前到现在,未放弃过。

但生活充满变量,谁不是放弃一些去选择另一些只求能维持下去。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叶川,如果我可以离开他们,至很远很远的地方,抛弃所有只留下对你的感受;如果我可以做到,那么关于爱的全部体验便不再仅仅是回忆。相信我们可以尝到幸福,如过去曾分享过的那些一样。

只是我还能在你身边待多久?这样舍了一切去握你的手,真的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吗?

我真的没有做错吗?

FROM叶川:

得到消息时正在给汤圆做饭,江宁简单地说清楚日期、车厢号和到站时间,又特别叮嘱我别急着通知周息雨,免得他们跑去接站。

"不是假日,别折腾了。"

放下电话,我好象还在梦中。汤圆胡噜胡噜吃得正香,对我挠在它背上的手指视而不见。

"胖妞儿,江宁要回来了。"我小声说。

它根本没理我。

"听见没有?"

我的江宁要回来了……

第一眼就让我觉得自己被闪电劈成了两半。

他精神很好,笑容满面。可是——

"你怎么瘦得像干菜?"

我脱口而出,有点透不过气。好象吃了一大口芥末,针扎般的锐利刺痛直挺挺戳进脑子里。

他默默地,回家的路上始终低着头,把眼睛藏了起来。

汤圆还记得江宁,圆脑袋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江宁坐在床边,笑着看我忙来忙去。

"行李等一下再收拾。"他说,"我做饭给你吃。"

厨房,温暖的火苗。还是一样的背影,没有丝毫改变。静静地忙碌,偶尔回头吩咐我帮着洗这个,拿那个,随后又是淡然的背影。

我倚在门边贪婪地看着,像要把一辈子都看完。想问的事太多了,可我只能等他自己主动说。江宁就是这样的人,真的非常痛的时候,他通常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哪怕所面对的人是我。可能这是男人的通病,但他表现得最过分。要改变起来很难吧,然而我希望这次分别之后,他可以把那一部分对我敞开。

"我只待一个礼拜,跟家里说好了。"他头都没回地说。

"知道。"我好象不觉得有多吃惊,"五一我有假,去哈尔滨行吗?"

他回头笑了笑。

"好啊。"

那夜说了许多许多话,似乎时间短促,我们永远也不舍得阖眼。察觉出他有了困意时,我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耳朵上。江宁明白地笑着,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

"你在上保险吗?"他问。

"只是想确认你真的在这里。"我回答道。

温暖的肩膀,耳朵上丝丝缕缕的凉意,均匀的呼吸。半年的分别之后,重新躺在一起。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

我好象,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23

FROM叶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又和他一起看升旗了。说不出原因,音乐响起的那刻,我忽然有种要发疯般大哭大笑的冲动。

江宁安然地站在旁边,平常的表情,仅是在旗帜升上顶端的瞬间闪回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好象在微笑。

随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广场上已经全无我们刚到时那般寥落冷清。坐在台阶上,江宁将我的手塞进盖在膝上的外套里,和他凉沁沁的手指绞在一起。没有人注意我们,也没有人会发现那件单薄牛仔衣下两只紧握的手。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回家?!"我问。

"去北海怎么样?"江宁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还只是大学时去过一回,这么多年了……"

我答应了。这小子虽然还算个旱鸭子,却特别喜欢有水的地方。以前共同生活的时候,什么颐和园、圆明园、雁栖湖、龙庆峡等等,只要有时间,准备够需用花销,我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去逛上一圈。

"因为我属龙。我是龙王爷……"以前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曾经如此简单回答。

天气不错,游人如织。我们在团城上待了半个小时,转而去琼岛。很久没这样了,虽然心情已经无法回复到过去的水平线。

原本想带着他痛痛快快玩一次,然而还未到中午,江宁已经走不动了。当时的情况如今略作回想也混乱得找不出个头绪。我怕想到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怕想到他嘴里说没关系,却坐在石头上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

"回家。"我说。

他不太甘心,但没有任何反驳,仅默默望着我。

"回家吧……"我再说一遍。

有个从山东来的游客好心帮忙出去拦车,我背着江宁慢慢朝门口走。

"还以为能多混些时候。"他伏在我肩上小声说。

我不敢扭头,"后天就去订票。"

"所以——只待一个星期啊……"

江宁的声音里有一丝苦味。

整个下午他都在睡,几乎不见翻身。我隔段时间就走到门边朝里望望,不进去,怕脚步声惊动了睡觉一向很轻的江宁。

每次都会盯着他的胸口看上好半天,有没有起伏?有没有,呼吸?好象生怕他突然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把我和他全部带进暗无天日的泥沼中。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要江宁在身边,在睡觉,这着了魔一样的习惯便会出现,从那时起到现在,始终改不掉。

临近傍晚时分出去买菜。过几天才能发工资,钱包差不多快成为一件摆设。在七八个摊位前转了数圈,芹菜、西兰花、卷心菜、胡萝卜……我努力磨嘴皮子,省掉几毛钱零头。拎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走到楼下,停住脚步抽支烟。斜对面的门球场里几个老人兴致高昂地比赛,时不时有笑声传来,伴随头顶悠长的鸽哨,院外街道嘈杂而遥远的喧嚣。

虽然是四月,水泥台阶还挺凉。早早穿上的短袖衬衫在周围全部是长袖衣服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鲜明。我把扔在脚边的几个烟头拾起来,塞进不远处的垃圾筒。

就是这一刹那。

想哭。

眼睛疼得不行,十几支钻头猛然绞进脑袋里,绞啊绞啊,简直要流出血了。原先无法言表的情绪如同汹涌而来的狂暴潮水,带着我始终拒绝承认的某些念头冲垮屏障,变成一张又黑又大的布将我们所拥有的那可怜的光亮遮蔽住,如地面震动开裂又重新合拢般惊心动魄又毫无声息。

必须站起来。我心里很明白,特别明白。

可是……

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能蹲在那儿,紧紧捂住脸。

FROM江宁:

第二天,感觉好多了,按约定同周息雨他们见面。来的时候很匆忙,没带几件衣服,叶川便建议我穿他的。在原本就空荡荡的柜子里拣来拣去,发现这段时间里他基本没添置过什么新衣服。

"原来我在东单给你买的那件黑外套呢?"我边找边问。

叶川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皮箱。那件外套以及我给他买的其它东西几乎全都摆在里面,干净整齐的让人窒息。

"这是干什么?"我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莫名其妙地抬起脸。叶川好象有点难以启齿,拣出箱内的一些日用品放到桌上。沉默伴随着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僵硬地响了许久。

突然觉得冷,那是一种汗流浃背却仍忍不住会冻得直打哆嗦的感觉。以至于身体要从椅子上溜下去,掉进看不到底的深渊里。

"叶川……"

我能听见自己的牙齿都在咯咯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架。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好象待在房间里的彼此两个,一个活生生到让人嫉妒,而另一个,已是落满厚厚的白灰,从头到脚,千疮百孔。

我用撕裂一切梦境的力气喊出声,睡在桌上的汤圆却连耳朵都没动一下。

"这是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还没死呐——!"

我要抓住他的衣服,把他脑袋里那些奇怪甚至是荒谬的想法都摇出去;我要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大喊大叫,把所有人脑袋里那些恐怖甚至是荒唐的推测都驳回。我活着!好端端活着!我还在这里!就在这里!许多日子以来,我拼命地努力,不管耗费多少心血,只为了能走上一条新的人生之路……然而眼睛所看到的,却是我一直避之不及的那种无可救药的阴冷恐惧正兜头砸过来。

想这么做,想发疯,想哭想笑,想撕掉一切伪装!可我只是坐在椅子上,不停哆嗦。

叶川被吓到了。张着嘴楞在门口,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蜡,又白又黄。他的脚犹豫地向后伸了伸,然而还是走到我面前,弯腰拿起那件外套帮我穿上。外套有洗衣粉的香味,因为瘦的关系,衣服根本挑不起来,袖子长长的,只好挽了两叠。叶川蹲下身,仰起脸儿。

生病以后,我们之间似乎并未就将来有过认真深刻的交谈。即便谈到死,说怎样筹办后事,那也是饰以真实表面的最虚假的盾牌。不是互相有足够信心,而是因为害怕。是的,因为害怕。

我们必须有接受的准备。人有生便同时会有死。在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时谁都可以说得坦率直接。我以为自己能够挣脱出来,叶川也一样,在积极的态度中,求生求存,同时抛掉全部沉重包袱,学会活下去的方法。可现在,满心认定所找到的方法,其实不过是张裹藏另一波无力心态的脆弱白纸。

只不过——

在认输之前或许还有解救的药方,哪怕会把各自逼到绝境。

因为我并未对选择了叶川产生过怀疑。

"抱歉。"于是,我说。

叶川摇头,垂下眼睛。

"好象暖和点儿了。"他反复摩挲我的手,试图把所有感情都揉进掌心。"不像前几天那样凉冰冰的……"

锁好房门,我们一起走出楼群,融进街头喧闹的人流中。在出租车里,他的膝头慢慢挨住我的,像个人字。

24

FROM叶川:

那天的见面应该说是大家并不崭新的一个起点。即没有告别什么往昔,却也给自己找到了一点努力过下去的勇气。

虽然我知会过江宁关于周息雨和方凛业已分手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发觉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江宁当时的反应似乎也并不显得有多意外。但是,当方凛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地铁站台里漾出笑意注视我们时,江宁好象才刚刚清醒过来,怔在原地半天无语。

"别开玩笑!"江宁说。

"我没那心情。"方凛淡淡答道。

他把一堆写着华普超市字样的塑料袋塞进我怀里,"而且不怎么疼了。"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我问他。

他光是笑着摇头,紧紧握一下江宁的胳膊。

"伤口会裂开啊……"

走上台阶时回头望望,方凛没有动,没有笑容,静静地靠着柱子目送我们。

"我真羡慕他。"江宁忽然说。

"他一样羡慕你。"我接过来说。

他转头看了看我,说:"包括得病?"

我知道江宁是抬杠。在用这种话折磨我的同时,想必也让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哪怕称其为苦中作乐,我还是庆幸他提到的仅仅是疾病,而不是那一件事。

至少他认为我们守在一起,仍算值得。

你认为我是在逃避?是啊,就某个判断角度内来讲,这是彻头彻尾的逃避。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未来"简直是整个社会对于我和江宁最恶毒的诅咒。我从未这样厌恶过这个世界,深恶痛绝。几乎每个人我都恨,哪怕是周息雨他们,也包括我自己。

你听朋友们讲过吧?!在去年夏天里我曾同雨子由于简单的几句言语不和而打过一架,就在眨眼之间,我已经扼住他的脖子没命地掐下去。大家冲上来把我们拉开,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差不多每个人都挂了点彩。

在印象里方凛似乎一句话没说,正如此时同样表情地独处于远远的墙边。可我打从骨子里认定,他应该是处境最糟糕的一个——如果说我们还有力气让自己立稳脚跟,即使换成江宁,他也可以做得到。但方凛……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倒下去了,尽管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其实我跟雨子心里极清楚,真正的起因不是那些话;而是来源于我们自身——无能为力,自我厌恶,过去构造于美好幻想上的希望蓝图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后所产生的破灭感——尽管知道如今需要让自己赶快适应,学习、树立新的目标和信心。然而……

这个世界……这个该死的世界并不会因为我们无休止地与之对抗、与之坚持便出现一点点退缩或妥协。它的每一丁点损伤皆可以快速得到修复,而我们付出的惨重代价则有去无回。

就是这样的矛盾:我们不断诅咒自己和现实,又在用比蚂蚁还要顽强的力量继续生活;我们竭力要让社会承认为普通人,又无时无刻以行动或话语标明和他人的不同。

唯独一点,无论清醒还是恍惚的我都完全知晓其正确的做法。不管能从这种也许会困扰一辈子的悲哀中挣脱出多少时间,有一毫米的光阴,我就要争取活出一毫米的幸福。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是我整个人生必须珍惜并随之靠自己的力量不断创造的东西。

所以我不能停,不能学习忘记,不能舍弃回忆,无论流泪或是流血,都要前进。

你明白么?

周息雨和江宁拥抱了将近有半分钟。他没说话,最后在江宁背上使劲地拍几巴掌,连同打散越来越浓的雾气。江宁告诉雨子我们在地铁站里同方凛见过面,他还是没说话,扬起眉毛表示知道了。

略坐了一会儿,雨子的手机响起来。交谈显然涉及我们,周息雨向我们笑了笑,简单地说声:"我妹……"

他那个叫珞珞的老妹我虽没见过面,却也知道雨子、方凛跟女孩交往得相当深。过去总听他们在耳朵边唠叨,说得如今连江宁也忍不住想见见。

"你们俩先坐着,我去车站接她。"雨子边说边忙忙地准备出门。

"人家女孩子登门,你连屋子都不收拾一下吗?"

"穷酸什么?!她又不是外人。"

江宁还是起身去找笤帚簸箕,我也跟着开始整理地上东倒西歪的饮料瓶和报纸杂志。

花费了不长时间,整个房子大致上能看得过去了。江宁翻箱倒柜找茶叶,我拦着说:"你当雨子这儿是咱家吗?从冰箱里拿几罐饮料就行了。"

他还不依不饶,终于搜出一盒袋装红茶。江宁胜利地冲我笑笑,又去找壶烧水。

"就这么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既然愿意认雨子做哥,那女孩应该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说。

他摇了几下头,"天底下没人能说这句话。就跟谁也不能预料自己哪一天死相同道理。"

我离开厨房,坐进沙发里,让电视无意义地响着,发呆。江宁把一大盘水果放到饭桌上,接着也走过来坐下。他在揣摩我的心绪,又像在清点自己的思想。我拿掉帽子,摸摸江宁那些又短又软的黑发,看他像小狗似地晃晃脑袋,揉一下眼睛。

"我不想跟你'吵架',真的。"我开口道。

他沉下头,短暂地静默。

"算我求求你。"

我不无吃力地咧嘴笑着,试图缓和空气。心脏仿佛被腐蚀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血洞,一寸一分噬咬地疼痛。江宁紧闭双唇,身体朝前滑出少许,将头倚着靠背。终于,他侧过脸面向我,干净的眼神。

"如果呢?如果……"江宁说。

生怕在力气消失前漏掉一些重要的东西,我用脚把小圆凳勾到近前搭着腿,也不理他,自言自语一般:

"星期二的票,到家星期三早上。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跟从前一样说这边的事儿——汤圆的,雨子他们的,楼下修自行车特别能侃的大爷,农贸市场奸诈刁钻的卖鱼老板,所里那个总瞧我不顺眼,神神叨叨的女组长,小偷猖獗的某某路公车,健身乐园旁边的花市,热闹的游泳馆,能听自带CD的酒吧,还有,我……我都吃什么饭,洗了哪件衣服,什么时候收拾屋子,隔几天晒一次被子,有没有和朋友出去玩,睡觉时做没做噩梦——"

他吻我,哑声说:"我也不是你妈。"

我不肯放过,继续说着傻话:"跟从前一样……瞧着吧,哪封信都能当历史文物珍藏喽。我高考时语文一百四十二,英语一百三!如今又整天不是试验报告就是总结材料,我……"

江宁定定地坐着,最后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一下。

"随便你,我照单全收。"

——他懂了?!

外面传来重型货车碾过路面的沉重回响,如同夏日预示着倾盆暴雨前的遥远雷声。我们没有交谈,安静地看着电视。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楼道里传来说话声,我听出雨子的声音,起身去开门。

25

FROM江宁:

珞珞有一双给人厉害感觉的眼睛,此外,她没有一般人脸上会有的单纯的冷漠或是客套的热情。后来跟她说起我那时的观察结果,引得珞珞大笑起来,连连表示这让她受宠若惊。

"我还怕你们会不理我呢!"她说,"虽然雨子能接纳我,但别人就未必了。毕竟大家都是独立的人……"

有点受宠若惊心境的人应该是我吧。

所谓的朋友对于我,有两种区分。想必你也能猜得出,一类陪我度过那些看似认真的生活,另一类,则深入到灵魂里,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变得具体而充实,他们是伙伴。我说不清自己在面对前类朋友时是否包含了欺骗的意味,因为无法开口,他们能接触到我的层面仅仅是每个人呈现在世界上相同的那一部分。谁不想说真心话?问题是说了之后我也许就要连最后一点容身之地都会失去。这种恐惧所产生的自我保护举动是人天生的,很多时候不情愿,却找不出其它办法。

在伙伴身边,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不用追求完美,不需隐藏。相反地,这种共同或稍有参差的缺陷,更密切地联系了我们。所以,当珞珞被周息雨带进来后,相互的信任很快便建立起来了。

不可思议,理所当然。

"很好解释——大家波长相符。"叶川笑着说。

"对啊,你丫装什么装……"雨子抢走我的帽子,让刺猬一样的头发再度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叶川跟他们讲起我睡觉做梦时的样子,那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闹到不可开交。

跟他们所讲的,还有未曾尘封的往事。我一度死死抓住叶川的手,他以同样的力量回握。笑声未见减少,沉默的时间则越来越长。这些天始终不在我面前抽烟的叶川此刻开始几次三番去拿茶几上的烟盒,攥进手里又马上像被烫到似的扔回去。

雨子看出来了,马上掐灭烟。

我说:"少来这套,用不着这么小心。"

珞珞则完全把我的话打了回去,"别熏我一身烟味儿。"

叶川对她笑笑,说对不起。他把手搭在我的腿上,朝上的掌心,微微弯曲的手指,宛然等待的姿势。

"我说你真舍得放江宁回去啊?"珞珞在问他。

"我存的是定期……"叶川静静地说。

找个借口去厨房倒水,让手指在光滑的瓷杯上取暖。仰头望望天花板,有块灰白墙皮悬在半空摇摇欲坠。我深深叹息,听见自己的心沉到地板上所发出的砰然之声。

不想说就不要说。你打算告诉我的是这句话吧?不,这并非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我们需不需要。人与人不能没有交流,在交流中解脱自己心灵上的束缚。将那些经历讲述给珞珞,与眼下把我和叶川自身展现在你面前是同一道理。现实和梦境不一样,属于我们的只有客观、平凡的真实;虚构的美好,谎言里的甜蜜,并不在我可以触及的范围内。是非对错,由你个人来判断。我仅仅讲述这段生活,至于带进其间的感情,那已是我们无法控制的计算机病毒。希望你不要在意,也不要被左右。好吗?

睡不着,也不想看书等待困意自己慢慢爬上来。外面,叶川在赶报告。他说过最近和单位课题组的组长搞得很僵,冷言冷语听了不少。挨骂归挨骂,一旦到写报告或汇总时,叶川又要替她当"枪手".辛辛苦苦的工作结果,最后却署上别人的名字。

"没必要跟她争,除非你有新的目标了。"我劝。

他一副这还用你说的表情。

"睡了吗?"叶川仰着椅子伸头朝屋里瞧。

"没。"

他走过来,我翻个身,蜷起腿留出坐的地方。叶川的侧脸在灯光里显得有些疲倦,我甚至错觉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你一个人时怎么办?"我问,"自产自销?"

他楞了数秒钟,忽然笑开了。"怎么?想跟我练壮阳神功?"

我逗他:"很长时间了,你不觉得烧心啊……"

叶川默默地挠一下我的额头,俯身亲了又亲,并不移动身子,脸颊贴着脸颊。

"等你好点儿再说。"

"我支持你出去吃香喝辣。"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坐起来,皱皱眉,也笑着说:"我怕被警察叔叔抓哟。"

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我拿手背挡住眼睛,装出要睡觉的样子。叶川安静地陪在旁边,他拧暗了灯,微微驼着背。

"江宁,对于以后……你怕么?"他问。

"怕。"我不敢看他,"你呢?"

他半天不说话。

"珞珞当时写在纸上的那句话你看到了吗?"叶川背对我,缓缓道,"'我自从出生以来便一直在失去,现在即将失去你……'听她说那是首相当老的歌。"

"她和雨子简直像亲兄妹,全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臭脾气。"说到这儿,叶川回头重新伏到我身上,脸快要埋进枕头里,几乎听不见呼吸。

我用嘴唇蹭蹭他的耳朵,向外扯了扯压在中间的被子,把彼此都包进去,这样就不冷了。汤圆悄悄跑进来,跳上床,在旁边紧挨着我们缩成一团。

"怎样都没关系。"我对叶川说,他依旧没有动,"都还在……"

他猛地撑起身子端详我半晌,眼睛亮晶晶的。我对他笑,把已经睡着的汤圆抓过来举到半空,猫蹬腿叫个不停,耳朵耷拉下来。

都还在。我们并未失去什么。

只要——

……别丢下我,别让我消失,别忘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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