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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同志小说【第二部分】

已有 653 次阅读2008-12-21 20:38 |个人分类:cool boy|

5

FROM叶川:

领稿费时江宁把钱算错了,结果自己的那份少了一百三十六元。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回去的路上算来算去,搞清楚后马上拉着他重新跑回编辑部。

"你数学是怎么学的?"我说,"连帐都算不清。还有西洋参是怎么回事?干吗送沈编辑那玩意儿?"

"你忘啦?上次送稿子的时候他不是给我一袋苹果吗?我有个同学的老爸是卖这个的,送了我两盒。我又不吃,正好……"

"苹果多少钱?!西洋参多少钱?!"我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都被那些苹果塞满了。

他光是笑,把那个坏了拉链的书包甩到肩头,去追公共汽车。

如同我有路痴的毛病,江宁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在一连数次目睹他买完东西掉头便走,被人追着喊着送该找回的钱后,我便断定在理财方面他绝对是个"弱智".借着一起吃饭的时候,赶紧向他推荐学习奋斗目标:

"方凛把打工挣的钱都拿去换美元跟炒股了,我头回发现那小子精明的连眼睫毛儿都是空的……"

江宁仍旧光是笑,仍旧对自己的迷糊安之若素。

天气越来越冷,我却越来越勤快地过去找他玩。他也同样频繁地跑到我们学校附近的新华书店买书,顺便到我这儿蹭一顿饭。

别看他瘦巴巴的,吃起东西来简直像匹饿马。看着他用筷子戳起四个馒头,我觉得自己要的三两米饭根本就是儿童饭量。

"就算我们学校馒头个儿再小,你也忒能吃了吧。"

他甩过来一个大白眼,用筷尖指指我这边。

"三两米饭居然买四样菜去配,咱俩彼此彼此。"

"馒头不扛饿。"

"米饭才不顶饱呢!"

"不懂享受的北方人……"

"奢侈的南方佬……"

时间充足的话,我们会再去北京图书馆把整个下午都泡进书堆里。中文阅览室一向人满为患。如果不是早晨没开门时便守在外面排队,能坐上座位的概率几乎为零。与其它没有根据地的读者一样。我们通常都会抱着挑好的书找个犄角旮旯席地而坐,直呆到管理员关门轰人。

那些日子里,某某路成了我们的专车。江宁在这点上跟我的习惯一样,看见车就追,决想不到再去等下一辆。于是两个人在人行道上狂奔成了经常可见的场面,以至于车站边卖报的阿姨都认识我们了,也曾好心帮忙让售票员开着门多等一会儿。

后来,我发现江宁每次都会在那个阿姨的报摊上买一份《北京晚报》。原以为他爱看报纸,随即才得知他会这样做只是因为对方跟售票员喊过的那一声"再等等!还有两个人没上车。"

"你——?!"我彻底拿他没辄了。

"应该的。"他倒是理所应当的表情,"人家帮咱们,咱们也得帮帮人家。"

"买一次就够了吧?"

江宁不予理会,报纸也继续买下去,直到某天那位阿姨不再来了。我虽不太赞同他的做法,却清楚地感觉到正是因为江宁这样的行为,才会让他在我内心留下的痕迹一天比一天深刻鲜明。

他就是这种人,我所爱的,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江宁周息雨和方凛之间的事。他是朋友,是已经可以同我谈心的朋友,我不想隐瞒。

但他们也是朋友。

周息雨则认真地沉思良久。"你觉得到了连这件事也能够让他知道的地步吗?江宁值得你如此信任?"

"对我来说,你们和他是一样的。"

"那又有何用处?"

"方凛,"我答道,"你讨厌被其它人用特别眼光看待,但又处处和其它人划清界线。雨子呢,现在也搞不清自己是喜欢那个女孩还是喜欢你。我不是要断言你们这么做究竟孰对孰错,我想我也没有此等权力去干涉别人的生活。可是作为朋友,我不喜欢这样。相反地,我认为你们完全无须顾忌谁,喜欢就是喜欢,自己认为可以让活着这件事变得快乐起来,就抓紧了别放弃。免得将来追悔莫及。

"对于江宁我也是这么想的,告诉他比被他发觉要好。与其大家在谎言里做朋友,不如事先把一切讲清楚。自己的朋友中有同志,并不是什么可惊讶或害怕的事。虽然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江宁是个值得我这样做的人。我不会对你们隐瞒什么,也不希望对他隐瞒什么。

"所谓的用处或许说不上多少,只是感到,你们三个对于我是绝无仅有。你们应该能明白,天底下也只有你们能明白。"

我似乎是头一次说这种听上去有点肉麻的话,却唯有这样的言辞才能表达的清楚。周息雨和方凛都沉默地看着我,外面的雪悄无声息地轻轻撞击窗棂。那天的场景我到现在也仍然清晰地记得,简直历历在目。

方凛很突然地起身亲我的脸,随即展开嘴唇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你干吗?"

我窘得要死。周息雨却坐在窗边没事人儿似的抽烟。

"江宁那家伙要是个女孩儿该多好。"他说。

"他要是女孩我早追了!而且是老婆最佳候选人。"我纯粹是开玩笑的口气。方凛却说:"看得出来……"

"叶川,你'喜欢'江宁吧?!"他意味深长地问,"你该懂我的意思。"

我当然懂,所以心跳瞬间快了几十倍。

"可我觉得我'不是'."我说。

方凛蹙起眉头,"别这么相信脑子。有些时候你得相信自己的身体。"

"没那种反应。"我更加肯定。

"从来没有?你当自己是练金钟罩铁布衫的?"

"若真有我会说的,然后让你们赶紧把我一脚踢进GAY吧里找人419.觉得适合就做,不合适就继续以前的生活方式;我决不会委屈自己为这件事担惊受怕。"

我说的是心里话。

"是还没到吧?"周息雨熄掉烟插嘴说。"跟我一样……"

"我看江宁倒是差不多了。"方凛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再没有人帮他解决问题,那小子会自己出去找人的。"

我被他搞胡涂了,或者从一开始就没听明白。

方凛许久地盯着我的脸:"有些人一眼就能看透,有些人则不能。江宁在厕所里扇自己耳光,还有……算了,你早晚会知道——叶川,在他进厕所之前你靠着他睡觉来着,我没记错吧?!他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我打算叫醒你时江宁坚决不同意,说没必要让你占用息雨的床……这事儿你怎么想?"

舌头可能变成粉末了,我茫然地站在他们面前,脑子里只剩糨糊。以往的种种在我看来并不新鲜稀奇的经历刹那变得暧昧可疑,每一件每一桩似乎都在啪啪贴着肯定的标签。

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喜欢你!

我像拿着苍蝇拍一样拼命把这些想法全部打掉,怎么可能?!江宁应该不会是的。的确,他对谁都极和气极友善,做事比女孩子还细心,我甚至没见过他生气发过火。但这又不能说明他和同性恋有什么联系;只不过个性便是如此,世界上搞不好象他这种脾气的人能有几百万,难道这几百万人都是同志?根本不可能——我真的这么认定。

"就算我是同性恋,他也不会是!"

我说得斩钉截铁。

"打死也不是!!"

 

 

 

 

 

 

6

FROM江宁:

没有人告诉我那家迪厅其实是不少同志集会的场所之一。每个夜晚都是随波逐流的人,寻求欢爱的人,以及失意的人。

一九九七年的最后一天,我从一个世界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起先我们坐在平台上,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俯视迪厅全貌。台阶上站满了女孩子,头发甩得像扫把一样。

"扫把?!"方凛和周息雨听我这么形容笑得直不起腰。叶川却表示赞同:"真担心她们会把脖子摇断了……"

只略坐了一会儿,那两个人便说去找朋友起身下楼挤进舞池。我没想到那一天不但对于我事关重要,对于周息雨,也同样是经历改变的一天。方凛带他去见的,是自己在圈中的朋友,这也就意味着,周息雨准备以同志的身份开始生活了。

我和叶川都不喜欢跳舞,能做的就是看下面海浪般汹涌翻腾的人群,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头碰头说话。可以感受他的呼吸,他的手好几次碰到我的脸。我很高兴今天身体比较合作,没有什么令人窘迫的变化。

"要告诉你一件事,方凛想自己跟你说。"他几乎是用喊的。

"啊?"

他动动眉毛,把脸转开了。前方,许多人的手臂如同风中的柔软的树枝般摇摆来去,跟随领舞者有节奏地发出一阵阵欢呼。这欢呼像是在期待什么立即将发生的情况,用越来越强烈的力量震荡着我的耳鼓。

方凛一人跑回来。朝叶川吐了吐舌头,笑得像个孩子。

"没问题?"叶川问。

"老秦子还说我有福气呢……"他兴冲冲地脱掉外套,去抢叶川的可乐罐。

叶川嗫嚅着:"后悔还来得及——我说,真得是想清楚了吗?"

"你什么意思?!成心见不得别人高兴是不是?"方凛用脚狠狠踹他的椅子。

"我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何必要冒风险?"

我听不懂,插嘴问:"什么风险?"

他们两个各自看了我一眼,方凛笑了笑说:"正好,都跟你说了吧。"他站起身问叶川:

"我带他过去了?!"

叶川点点头,眼睛却紧盯着我的脸。我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团,好象有个始终不敢碰触的念头在急速下降的血压里产生出来。那是什么念头,我还不能完全搞清楚……

方凛带着我沿墙边走过去,旁边都是欢乐的人群,一波高过一波的呼喊声夹杂在音乐中经久不息。我追上方凛——

"到底什么事?"

"雨子还在那边等着……"他没有正面回答,径自向前。

刚到楼梯边上我就感到这里不对劲儿。明明打扮得像个女人,说出话来却是男人嗓音。相拥而坐、尽情起舞的情侣,仔细看去,全部都是男人。

都是……男人……?!

"你明白了吧。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方凛并不看我,淡淡地说,"我和周息雨是同志。"

"叶川不希望我们瞒着你……"他拍拍我的肩膀,自己走到正和人聊天的周息雨身边,非常自然地坐到他的腿上。

我的嘴里全是沙子,眼睛火辣辣地疼。随着心脏的跳动,面前所有的人影变成扭曲盘结的树根旋绕在我周围,共同陷入毫无声息的泥沼之中。我做梦一样站在原地。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同我说话,没有人碰触我。我就这么站着,像是等待蜕皮,等待新的开始。

FROM叶川:

你认为这样做很冒险?的确,感觉上有点像赌博。方凛坚持要江宁去迪厅,我从未见过他表现得如此坚决。

"这样又痛快又直接。如果他真的受不了完全可以当场逃走。到时大家一拍两瞪眼!"

事后回想方凛当时的态度,或许这就是他的个性吧,每到这种地步,他就会冒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有时很管用,有时就只会让自己倍受伤害。

周息雨也同意,因为那一天他也打算以方凛BF的身份去见几个对方圈里的朋友,算是正式加入。

我无话可说,毕竟挑头的人是自己。

你想知道我当时的心情?该怎么说,好象,担心多于期待。除了发愁江宁如果无法容忍同性恋会彻底消失之外,我更害怕他误会我——他不会把我也当成同志吧?!那时纵然我去解释估计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让人感觉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

越想越烦,我似乎选择了一种两败俱伤的方法。不过,那时的我们,可能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迎头痛击。

我去找江宁,约他新年前夜去迪厅。他顶着熊猫眼儿光盯住不远处的几块石雕发楞,我又问了一遍,江宁好象很为难,踌躇半天才答应。起初的期待到现在全部变成悔意,真宁可他随便找个理由把我打发掉,因为听到他的回答后我非但没有放下心,反倒彻底仿徨失措了。

他同意去。那么,那么……我们之间还可以继续做朋友的时间,是不是只有这几天了?

31日我们四个一起在KFC吃晚饭,周息雨把打工单位的老板骂得狗血喷头,江宁似乎心情不坏,在听到可乐处时他也会笑得见牙不见眼。去洗手间的方凛回来后对我们说楼梯口有个辣妹风光无限好。我们顿时脖子伸长了几尺,争先恐后地朝那边看。

"不错嘛,还真够劲儿……"江宁小声说了句,不知是指那女孩算是比较可爱的脸还是指那玲珑身材,我忍不住问他:"你喜欢这种口味的?"

他腾地红了脸。

周息雨把话接过去。"我喜欢这种辣一点的。只要不是草包美人就行。"

一直闷头喝饮料的方凛这时才抬起脸慢腾腾地说:"那女的是罗圈腿……所以她才穿裙子。刚才上楼的时候我看见了……"

我明白他的话外音,哭笑不得地看了看周息雨。江宁却是一脸茫然,他还无法明白我们未曾说明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而我,已经隐隐听到决定性时刻渐渐临近的脚步声。

只听方凛说起过这家迪厅,跟随他到位子上坐下,我发现周围并不像他所说的都是GAY,而是一个都没有。

他看出来了,凑到我耳边:"全在那边儿……"

当方凛准备带江宁过去时,我想跟着他们一起走。

"你在这儿看位子,等会儿人多了可能会没地方坐。"方凛阻止说。

音乐一曲比一曲激烈奔放,在DJ的鼓动下连同平台上的人也跟随着击掌欢呼。我坐在这片永无停歇的喧闹海洋里,惊异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流动的灯光悠忽划过我的脸、手掌,在惨淡的灰白色中迅速揉进温暖的红。

我按了按被震得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看见周息雨垂头走上楼。

他在对我说话,声音却被一阵强劲的鼓声结结实实地压住。

我看懂了他的口型,简单利落。

"江宁走了……"

7

FROM江宁:

我从存包处取回自己的书包,叶川正好从信道里走出来。

"现在就回去?"他显得很平静。

"说过要去天安门。"我说,"方凛他们想跟其它朋友去鬼街吃饭,不同路……"

"我呢?!"他稍微抬高了点嗓音。

我沉默了一下,奇怪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若是愿意的话……"

早就没有公车了,照我先前的打算,要一直走到广场。索性两地距离并不算远,否则我绝对会骑着自行车跑过来。

叶川始终没问过我任何事,无论是方凛带我过去做了什么,还是他对我说过什么。叶川都没问。

我也不想说。结果两个人哑巴一样直走到历史博物馆前的台阶。

等待看升旗的人稀稀落落分散在广场四周,几个外地游客甚至互相靠着打盹,脸缩在围巾里几乎看不到。

叶川打了几个喷嚏,把帽子使劲拉下来压着眉毛,来回跺脚。我不觉得太冷,便想把自己的手套和围巾借给他。只摘了一只就停住了,这算什么啊?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我和他算什么啊?值得这样吗?

"我没想到方凛会是同志。"我说,说得连自己都愕然不已。

他没说话。

"不过现在想一想,好象又觉得挺合理。"

他还是没说话。

"周息雨是他的伴儿?"我费劲地找了个似乎比较妥当的词,"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他仍旧没说话。

我的血统统涌到脚上,脑子里只剩下冻得邦邦硬的神经在喀吧喀吧乱响。

"叶川……你也是吗?"

昏暗的光线下,他咬着嘴唇。

"我说我不是,你能信吗?"

"无所谓。"我回答他,"那是你个人的事。"

他完全是怀疑的表情,却没有反驳。

我们沿着台阶走过去,走回来,好让各自的双脚不至于冷得又麻又疼。叶川从包里拿出去迪厅的路上买到的两罐健力宝,递到我面前。

我摇头:"越喝越冷。"

他自己一气儿灌下去,然后站在略高一级的台阶上望着我。

"你干嘛打自己?"

这句话完全令人措手不及。根本没时间去想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整个人都僵了。

"说话啊——"他问,"干吗在厕所里扇自己耳光?"

"我没有神经病,也不会自己打自己。"我好歹找到一句话。

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包裹了一层坚硬的铠甲,石头做的?铁做的?金刚钻做的?无从知晓。总之,在他之前,谁都没有能够进入,连接近都不可能;然而今天,好象可以肯定——叶川,他迟早会把我的铠甲戳得千疮百孔。

"骗我很好玩吗?"他反问,"还是方凛他们的事让你接受不了?"

"别把我当古董。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不过是一群GAY罢了!不过是——别人爱上的是异性,他们爱的是同性罢了!"

"你真这么认为?无所谓?"叶川眯起眼睛。

"他们不是我朋友吗?"说完这话我赶紧转身向人民英雄纪念碑那边走过去,他跟在我身后,好象轻轻笑了两声。我认为关于这件事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却未曾料到他又打过来一闷棍。

"你觉得自己是吗?"

我蓦然停住。

叶川没有走上前,还是在后面淡淡地问:"江宁,你喜欢我吧?!"

你是喜欢我的吧?

FROM叶川:

"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随便你了。"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我,周息雨的样子一如既往。

我起身跟他道别,向信道那边跑去。

江宁站在存包处前,有条不紊地穿上外套,系好围巾,戴帽子和手套,背起书包,最后,转过身。大概是光线的关系,他的脸色不是特别好看。

再不出去他就真的走了。我避开进场的人径直来到他身边。

那双眼睛似乎颤了一下,飞快地转移视线。

我很想问问他的感觉,被一大堆自己从未接触过体验过的情绪贸然撞击后的感觉。可是找不到开始的端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合适。

他好象在故意冷淡,整整一路上都没说过几句话。是怕了?还是厌恶了?难道他认为我也是吗?

你可能想不到吧,当时的我和江宁,虽然可以接受方凛他们是同志这件事,却无法容忍自己也会成为相同的一类人。完全无法容忍,简直近乎自虐。究竟是怎么产生这种感情的,至今我也无法搞明白。虽然现在想来不无好笑,可那时的我们真的这样固执地认为,彼此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哥们儿,而绝对不会变成什么同志。

所以,我决定豁出去了。尽管会有什么后果,对我究竟有何意义自己完全说不清;尽管,光是看他苍白的脸便已让我慌了手脚。

赌赌看,想知道他心里真实的一面。

我希望他不是,不是同性恋。我真的希望他不是……

他瞪视着我的眼睛,棒球帽无法挡住的两只耳朵被风吹得通红。似乎只过了几秒,是的,他的错愕只有短短的一瞬。

"我操你大爷!!傻逼!"他破口骂道。

我突然想笑,可嘴巴似乎冻木了,咧都咧不开。他皱皱眉,自己先笑出来。

"别胡想瞎想的。"他说。

因为是节日,升旗时有军乐队在一侧演奏国歌。我们挤在人群中,仰起头目送那面旗帜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升。

江宁在唱,很认真地唱: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从那以后,我们依旧频繁见面,也会经常约上方凛和周息雨。因为那一次迪厅的经历,他们现在说话已经不再避讳江宁,大家似乎进入到了无话不谈的阶段。

也就在这时,我知道了周息雨还未曾和方凛做过爱。

"真的假的?!"我简直难以置信。

"别说的你好象做过多少回似的。"他挖苦道。

"你忍得住?"

周息雨笑了,"你不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吗?如果我们走得太近,可能会起反效果哦!"说到这儿他好象有些失意地摇摇头。

他和方凛似乎只有接吻和简单地爱抚过,具体情况周息雨并没有对我透露过多少。唯一可以由我的眼睛直接发现的,是他依旧在交往的女友,以及方凛偶尔地出去419.

我无法理解周息雨所说的那种反效果指什么,只觉得他想的、顾虑的,要比方凛多许多。

另外,他完全不相信我所说的江宁和我都不是同志的结论。但也不准备花什么力气企图说服我们。

"早晚的事。"他说,"不然就是老天瞎了眼。"

"老天让你做男人才真是瞎了眼,根本应该把你变成一只苍蝇!"我笑着损他。

周息雨没有理会,习惯性地将双手交叉在脑后打量着我。

"你到是很合适当男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盘算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

真的没什么吗?我略微感到诧异,却根本不去细想。

FROM江宁:

很高兴能继续保持同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友谊,也由衷庆幸叶川没有真正地怀疑过我。

寒假时我决定晚些回家,跟叶川他们把手上的一批稿子译完。照旧如同过去一样的相处,周末不是睡在周息雨家就是方凛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我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两个家伙狠狠涮了一道。

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说好了四个人在方凛家碰头把译稿全部校对一遍。那小子新买了台计算机,可以把周息雨从誊录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我打字比较快,他们三个看完的稿子都堆过来由我将其一一保存进WORD文档里。叶川的那一份结束后,他便主动提出帮我敲一阵键盘,我自然乐得起身让贤。

周息雨和方凛头挨着头坐在饭桌前继续看剩下的十几篇译文,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们对面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

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发现时两个人已经吻得不可开交了。我起先还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喂,不许干私活!"但他们置若罔闻,方凛的手似乎也开始放得不是地方。

我回头看了看叶川,他好象根本不在意。

"别管他们,一会儿就得。以前是顾忌着你在场,现在完全是成了没人管的孙猴子了……"

我不是罗汉菩萨——真想掀了桌子这样喊。如果可以,如果可以这么做的话……

扔块橡皮过去,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没事儿人一样。

"你俩有完没完?想做等我们走了通宵都行,现在猴急什么?!"

直到一年后方凛才告诉我,那天的热吻大戏就是给我演的。

"要刺激刺激你。不过你似乎真没什么反应呢。"他笑着说。

我没敢跟他说。

那夜我头回想着叶川手淫,而且不只一次。

8

FROM江宁:

现在再说起这个仍有些困难……啊,你别笑,是真的。朋友们最初也担心我把某些事讲出去就会破坏我在他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可我不过是个人,活了二十几年的普通男人。

所以,还是希望你所看到的是个完整的我。

如果在其它朋友面前,偶尔说到同性恋或是看到电影电视里有这种情节出现,即便不会表现得反映极端恶劣,我也将讲一些自己听来相当违心的话。

"真他妈恶心。"

我居然,可以笑着说出来。后面便是朋友们的附和声。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却拼命地想着一个男人手淫;每每此时,我便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想他了,但到了下一次,又是同样地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在报纸上看到保健方面的报道,过度手淫是导致阳痿的一个主要诱因。我居然,又可以笑得出来。

阳痿?就可以不用再想着他了吧?

另一方面,我在叶川他们三个面前死都不承认自己有那种倾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心里真的便如此认定。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已经分不清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按理说最好的方法是疏远,然而我又觉得这简直是不打自招。或许,内心里,还是很舍不得……

周息雨和方凛不是特别相信我的话,叶川却似乎信了。他很高兴,高兴得让我有些冒火。

"你咋笑得这么神经?"我问他。

他仍旧笑嘻嘻:"没事,挺好。"

应该是真的没事吧,在寒假剩余的几天里我们结伴去了趟天津。这次出游那两个人都提出不参加,理由是要打工。过度的紧张让我总觉得他们另有原因,当着叶川却又不便开口询问。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叶川几乎都是睡下来的。他把羽绒服朝自己身上一盖,头枕住我的肩膀舒舒服服地去见周公。起初有点别扭,可不忍心叫醒他。临走前几天因为打印稿子我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好好睡觉,他那张脸现在还和熊猫差不多。睡……就睡吧……无所谓……

车厢里人不多,列车员隔段时间过来叫卖饮料食物、交通旅游图。我有时看看窗外的景色,有时看看身边的叶川。那过去听来分外单调的车轮声突然变得形同乐者演奏出的悦耳旋律。叶川的头挺沉,一动不动,牢牢地压在我肩膀的骨头上。因为列车的震动,羽绒服里,他的手从身上滑到我们两人的腿之间。我抓起那只手放回原地,可转念一想,又将手重新搁回彼此的腿间。然后,一直没松开过。

手很暖和,座位上的罩布也很暖和,摩擦在皮肤上丝丝缕缕的微弱触感,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冲荡进心里。直深入到,最底最底的一处。

十点多钟我们到达天津,我把他喊醒,一起跟随人流慢慢涌向出站口。在信道里,叶川揉着脖子嘟囔自己可能落枕了。

"谁让你用一种姿势睡。"

"你干吗不叫我?"

我卡了壳。但很快便找到理由。

"我也睡着了。"

"噢?"他笑了,轻声说,"你睡着了还握我的手啊……"

"有吗?我不记得。"

我说得很吃力,他似乎也只是无心讲讲,并没有继续的意思。

然而暗自地,我感觉到自己开始变了。为什么会忍不住去握他的手?为什么总惦记着去找他?为什么会对彼此的关系感到紧张?为什么时时在意他的表情或举动?为什么越来越多地想着他去自慰?

为什么呢?我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我变了,叶川呢?

他有改变吗?

FROM叶川:

我问过周息雨,是不是和同志在一起待久了,不是的也会变成是呢?

"没那么高的概率。"他回答,"又不是传染病。"

其实需不需要他的肯定对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但那时就是想得到这样一个像暗示似的答复,感觉上如同拿到了免死金牌。

翻译的工作在寒假时全部结束,随之新学期开始。我和江宁仍旧会找出时间一起去图书馆、追车,或是去商场买不得不买的衣服以及日用品。春节短暂的分别过后,我发现他变得比起最初认识时严肃了不少,笑容也鲜有。很多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是高兴的,至少眼神没有撒谎;但那张脸却总是紧紧绷着,像某种闸门一样。

"出什么事了?"我因为担心便问他。

他只是摇头。"没有。"

"有事就说,别憋在心里,我们又不是外人……"

江宁抬头看看我,没说话,回来后第一次见面我便发现他又瘦了,结果本来就大的眼睛在那张没几两肉的脸上勇猛地扩张了两圈。奇怪,在自己家里吃得还不如学校吗?

"你有没有锻炼啊?怎么还跟牙签似的?!"

"我本来就这样。"他冷淡地顶了一句。

"生病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

突然无名火起,真想把拳头搡进他的脑袋擂个底儿朝天。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就变成这样?

"喂,你丫没毛病吧?"我问,听得见自己声音里一阵阵刀枪响。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才有病。"

我有些起急,话也开始变得损人。"有病快点去治,别连累身边的人跟着受罪。你懂不懂好歹?甩什么小脸子啊?又不是女的!"

短暂地一段沉默过后,江宁铁青着脸飞快地说:"晚上有课,我先走了。"

我们分别步向不同方向的车站。我往东边,他去西边。脑袋有点疼,一种满是酸味儿的内疚心情不紧不慢地充盈进身体里。

不对劲?!我们……这样无端吵架究竟因为什么?!

然而还未等我想明白,公车已经来了。犹豫半天,我没上。在那红白相间的笨重身躯缓慢移开后,我鼓足勇气抬眼看向对面。

他不在那里了。

一个星期内没有电话,其它两个人似乎也并不知情。我在这种微妙气氛下过完忐忑的五天。星期六一大早便跑到江宁的学校。

宿舍里的人说他在教三楼,打听清楚路线后我又连忙骑车过去。马上是午饭时间,不少学生已经从楼里涌出来直奔食堂,大门口一片嘈杂声。我在路边的树旁站了半天,没有从人群中找到江宁的影子。不死心,进楼挨个教室地看,没有;还是不死心,又回到门口等。

两点半我离开那里,骑到十字路口时呼机响了。

"你在哪儿呐?!"他好象挺着急。

"我去你们学校找你来着……你在哪里?"

对面安静了不到一秒。

"我在你们学校。"江宁说。

我们去五道口泡了整个下午。彼此十分愉快,像过去一样。一切重新回到所谓的正轨,一切如常。至于上周的那件事,谁都没有提过。不知他心里怎样想,我在庆幸之余,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好象有一种本不该产生的感情,产生了。

很多友谊都有结束的时候。无论原因出于哪一方面,有意还是无意。毕业后周息雨和方凛同我的联络锐减,几乎可以说是消失无踪。江宁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七月底时他也不再有任何消息。我拨通呼机所在的服务台,对方告诉我他已经停机了。

从前的老师一直在帮我留意用工单位的动静。

"有个研究所在招人,你要不要试试?"她问。

顺利录用。接下来便是找房子,置办一点必需的家具。妈妈为此哭了半个晚上,我想她大概是舍不得吧,在外工作和在外学习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两种生活状况。似乎,留在北京就意味着受苦,而我,是她极疼爱的儿子。

储蓄几乎"挥霍"一空。房租、买折叠床和桌椅、墩布扫帚,买灯、买新的换气扇、买储物用的塑料箱装衣服、买用来挂两套西服的落地衣架、买日用品、买窗户密封条……虽然从房东那里叨登来煤气灶具,因为是一个人住,也没多少心思做饭,街边的小饭馆几乎被我吃了个遍。

终于盼到了发薪日,单位福利很好,一人还发了箱香蕉。必须存钱,所以,我打算先用这些东西当口粮,不再去饭馆。而且,以后早上不吃饭,中午在单位食堂撑到饱,晚上一包方便面解决问题。如此计算下来,可以节省不少钱。

然后,买手机、买计算机、买扫描仪、买打印机、买……

被我选择震动的呼机在桌子上嗡嗡转着圈。随手拿起来看,那行字让我足足有一分钟没喘上气。

电话里的他没有多少改变,很好听的低沉声音。

"我也只是想试一下,撞撞大运。没想到你还在用这台呼机……"他在对面笑。

"你的呢?怎么停机了?"

"钱太紧张,没缴费。"他简短地回答,"工作找到了?"

"对,某某研究所。你呢?"

"今天刚定下来,在广告公司做文案。"他好象又笑了笑。

我不无吃惊,"你不是学新闻的吗?这工作……"

"没关系。"

是他轻松的口气触动了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怪念头冒出来,让我脱口问道:"如果今天还没找到工作,你是不是就不CALL我了?"

江宁的回答异常干脆。

"没错。"

"为什么?"

"怕你难受。"比刚才更干脆。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我又不是你妈……"我失笑起来。

可是,心里,好象,真有一点难过。他充满希望讲述自己将来要做一名记者的样子,还近在眼前。他明明,那么期待能当个记者。

"叶川?怎么了?"

我随口掩饰过去,彼此闲聊了一会儿,另约时间见面。

"有什么事要帮忙赶紧通知我一声,别又消失掉喔!"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可是哥们儿……"

其实,今天说起这些事还是很让人难过,那程度甚至较之过去千倍万倍。江宁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做记者了。他的梦想,与我们许多许多的梦想一样,成为生命中随处可见的一个泡影。

但是,这梦想原本可以实现,原本可以的啊……

9

FROM江宁:

你听过郑钧的那首歌吧——"我们活着或许只是相互温暖,想尽一切办法只为逃避孤单".

听到第五遍时,我哭了。眼泪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流下来,挡都挡不住。我觉得自己特别冤,可又说不清究竟冤在哪里。

需要的,不过是一双跟自己同样脆弱手臂的拥抱而已,为什么如此难?

毕业后我马上回了趟家,花两天一夜说服父母同意我留在北京找工作。他们一心一意为我设想的未来,只因为我的几句话而烟消云散。答应得并不痛快,但好歹放宽了时间限制。

"两年内你如果搞不出点名堂来,必须给我回哈尔滨。我不能看你由着自己的性儿把大好青春都浪费了。"

这是我父亲的原话,直到现在他也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妈曾经说过我们父子俩都非常固执,看来的确如此。

没有多少要带回北京的东西,所以只用了半个小时收拾好行李,剩下的时间便是坐在地上对着窗外的路灯发呆。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留恋,但又相当痛快惬意。做学生时一直不断孕育的那些雄心壮志全部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在我暗自描绘的美好蓝图里一一得以实现。

加油!我鼓励自己,活出个样儿给家人看看!

在哈尔滨待了一个星期后,我拎着两个包踏上回北京的列车。

起先借住在一个交情不错的学长家里,两个星期后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叨扰对方,便找个理由搬出来,在某大学校园里租了床位。不是普通的学生宿舍,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五六十年代这里是防空洞,现在对外的名字成了招待所,不过基本上住的都是些来北京上民办大学或打工的外地年轻人,一屋六到八个人,每张床位二百三十五元。基本上还是比较方便的,洗澡可以去校园里的公共澡堂,吃饭就去学生食堂,我还在石景山那边花了六十元买了辆没有自行车牌照的"黑车",整日里骑着它满北京城乱跑。

求职不是特别顺利。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上鬼了,直走背字儿。买了很多份人才报纸,又去参加各处举办的招聘会。始终没有合适的工作。或是我不满意对方,或是对方不满意我。如此过了一阵,我决定暂时先放弃那些高不可攀的理想,塌实地找个工作解决温饱问题。

至今还记得呢,九月十六日星期三,我在二十分钟里按照那位考官的要求一气儿写了十五条广告文案。他在前半部分划了两个大红叉,又把后半部分圈起来。接着对我说:"回去等消息吧。"

没抱多少希望,毕竟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更没有实际经验。所以当天下午我又跑到安定门去应聘一家贸易公司的行政助理。

晚上,那家广告公司电话通知决定录用我了。而且免试用期,直接上岗。

先给家里报平安,不敢把自己这边的生活夸得像朵花,但也至少要让他们放心。随即,非常自然地想起叶川。

我经常想他。毕业后没有再联系过,却无法阻止自己想他。呼机早已停了,他也没有哈尔滨家里的电话,除非我自己主动联系,叶川恐怕是无法找到我的。那么——他或许已经把我忘了吧?

那也没关系……

怀着这种心态CALL他,甚至怀着这种心态去接电话。然而,他只用一句话就把我平静的外壳轰了个粉碎。不得不正视这件事,必须正视——

我真的喜欢叶川吗?我真的是……同性恋吗?

FROM叶川:

他还是跟过去一样瘦;吃起东西还是像匹饿马;还是习惯玩命追车;还是用左手写字,用左手拿筷子;还是算不清帐;还是性格温和到有点冒傻气……

"太好了,你根本没变。"我由衷地说。江宁看我一眼,淡淡笑了。

"没想到你会穿西服。"他说,"从未见过……"

我告诉他上午临时要跟领导去开会,来不及换下来。老实说我不是特别喜欢西装,浑身别扭。

"影响市容吗?"我故意问他。

江宁皱起眉毛笑着说:"凑合吧……别系领带了,怎么看怎么像骗子。"

那天我特别听他的话,马上乖乖解下领带塞进包里。又在饭馆里坐了一会儿,我提议去离此不远的动物园逛逛。

"有两个老男人合伙逛动物园的么?"他失笑地问。

"才二十二算什么老男人?!管他呢!可惜没带照相机。"

他答应得有点勉强,但还是跟我一起上车去了动物园。由于还在旅游旺季,园内的主要几个观赏场地全部人头攒动。我们在猴山那里远远地看了一会,便决定去湖边看鸟。

人依旧很多,好不容易寻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江宁买来两大包膨化酥慢慢朝水里扔,不消几分钟即招得一大堆水禽游过来抢食。

我问:"工作还好吧?"

"疯狂至极。"他说,"就像用榨汁机把你脑袋里所有认识的字统统抓出来一绞再绞。每天下班人都木了。案子下来后还要熬夜赶工,这一礼拜我有三个晚上都是躺在桌子上睡的,一觉醒来脸上居然还有格尺印……"

"不喜欢就换。"

"说得容易。"江宁拍掉手上的渣子,伸长两腿坐在草地上。"我现在只能先考虑如何让自己安稳落脚,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毕业前学校不是有过推荐吗?记者编辑方面的?"

"不想去。"

"为什么?"

"工作单位在南京,不是北京……"

"你这是什么歪理?"我吃了一惊,"多好的机会啊!"

他看都不看我,光盯着青粼粼的水面。

"叶川。"

"啊?"

"还记得新年看升旗时你问过我的话吗?"

我不做声。江宁也没有等待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我哥们儿,我当然喜欢你。但是……你可能误会了。"

"误会?我?"

"我对你没那种意思。"

心里莫名地一沉,嘴上却轻松响应道:"这我早就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说,只对你没那种意思,可没包括其它人。"江宁终于转过脸,态度平静。

"是不是同性恋我自己还不能确定。但我跟男的做过了,就在前天。起先还犹豫要不要对你说,后来想想,既然你可以接受方凛他们,应该同样可以接受这件事……"

"觉得突然?我跟你是朋友嘛——应该无话不谈——"他兀自一笑。

"江宁,你喜欢他?"如果不是,就不应该上床。我居然,天真到如此。

想必我的表情一定僵硬得可怕,他定定地瞧着我,半天才说:

"我不会勉强自己……跟他挺谈得来。以后不排除会再见面。"

"怎么认识的?"

"网上。以前一直是聊天,后来对方知道我在北京,便提出见面。一来二去几次,自然地谈到上床这事儿,我说自己以前没做过,他表示不介意。"

"……没问题吧?"

他笑了笑,"还好,我大概能习惯。"

"以后可能会跟方凛一样变成同志?"

"不会。跟同性做一次两次无法代表什么,而且,"江宁果断地摇头,"我不打算爱上个男人跟他同居。别开玩笑了,那样做只能让自己活活累死。"

我说不出话,心里难受得不行。身体越来越冷,真希望有谁能温暖我。理智的齿轮像是挣脱了发条的束缚,胡乱地旋转,驱赶我向着本不情愿承认的真正方向前进了一步又一步。

"对了——你怎么不找女朋友?是不是挑花眼了?"他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微笑,"条件别太高,第二眼美女最保险。我们单位有个女孩人蛮不错的……"

"那我呢?"我说。

江宁停住嘴,诧异地扬起视线。

"那我呢?!"

我死死瞪着他。

江宁脸都白了。

"这关我什么事!?"他咬着牙反问。

10

FROM叶川:

我从小就极不爱哭。无论淘气被父母揍或是在外面和别人打架受伤,去听感人的英雄事迹报告、看感人的电影电视,乃至爷爷奶奶去世,我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但我肯定自己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是。

因为,我曾为江宁撕心裂肺地哭过,绝望地哭过……

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最脆弱最感伤的部分,只被他一个人找到了。

记得你先前不是很愿意将那段时间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写出来,为什么呢?担心看文章的人原本对我们的良好印象会因此大打折扣么?

不要这样想。

相反地,我认为只有把完全的影像展现到他们面前,才能有助于彼此皆得以平静地呼吸。

别怜悯我们,别同情我们,别说华而不实的话,只要正常地对待就好了。

会言不由衷,会找其它男人419,如今讲来,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和他,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说什么放下包袱轻松上阵坦诚交谈,那都是书上骗人的鬼话。我们做不到,根本不可能。感情到了那种时候,要么找个突破口胡乱地爆发,要么被胆怯和所谓的常理压制到彻底消亡。

因为不愿分离,所以宁可互相伤害。

所以他的失态并没有让我敢向前迈进,而是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

所以,我才会笑着对他说:"开玩笑而已,你当什么真?!爱怎样就怎样,我替你保密。"

他过了很久才恢复常态,我大咧咧地捶过去一拳,尽量让自己语气听来爽快些。

"放心,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好哥们儿。"

江宁起身站在岸边向对面瞧了半天,对我的话不置可否。西装外套从膝盖上滑下来,软趴趴地横在草中。

他好象剪头发了,发际处有些微青。我盯着他的脖子楞了好久,竟连江宁的话都未能听清。

"你别嫌弃我就成。"

"呃?"

他回来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走吧。"

从未向周息雨或是方凛问过这种问题,或许我觉得没必要。然而今天我却很想知道江宁的感受,奇怪,我是那么想知道他自己的感受。于是我问:

"跟同性做爱是什么感觉?"

江宁闷声不响走着,直到大门口,他才抬起头给我一个厉害的回答。

"从悬崖上跳下去。"

……

单位新成立了几个研究课题小组,我被编入其中一个;江宁为几个饮品广告写文案,顺便还帮助公司筹备洽商会的展位布置。各自都忙,却还是能挤出一点又一点牙膏般的时间来相聚。一起吃顿饭,说说话,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随即分开走人。

我愿意这样,我希望可以经常见到他。虽然,因为一句话不合适而导致言语相讥,但很快便能和好。他没再同我说起过那个人,我也不问。

这种隔一两天就见面的形式维持到月底。某天他打来电话,问想不想国庆去天安门看升旗。

"没问题。"我痛快答应。

头天晚上把自己那辆比驴还有个性的破车足足武装了两个小时。又让对门的大哥帮忙把不知飞哪儿去了的两根车条重新安上。凌晨四点前冲进黑夜里。

从南池子街里走向广场,沿路遇上不少同去看升旗的人。兴奋而温情的面孔交错叠加,把我们冷清清的身影淹没于其中。

"我退掉房子了。"江宁说,夜里有了些寒意,我们缩着脖子面对面站在一起。

"住得好端端地干吗退?"

"拆迁。"他简单答道。

"现在住哪儿?"

"同学家。"江宁没有接我递过去的烟,表情不变地望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车辆。

"只能去城郊租房子住,买完手机和保险后钱一下子紧张了。"他说。

我默默听着,默默吸烟。

"那个人……"他说得很吃力,极小心地安排词句,"我没有再和他做过。"

"还见面?"我问。

江宁的鞋在地上突然非常猛烈地响了一声,好象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把烟掐了,直接攥进手心里。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和同学常用这招跟女生吹嘘自己如何厉害,那时手指的动作都很迅速,所以没有多少感觉。

然而这次,钻心地疼。

"感觉不好吗?你上次对我形容得很厉害呢。"我说。

他略歪了歪头,如同凝神聆听某种空气中旁人无法体会的细微声音。

"当然了,这跟买彩票一样,你看雨子和方凛不也是如此么?简直折腾得不可开交。"我想劝他什么呢?如果我真能说得清那才是大白天活见鬼。江宁脸色很难看,却一声不吭。

天马上要亮了,远处开始骚动,我催促他一起跑向旗杆所在的地方,在稍微偏一些的地方站定。

"他想交往……"江宁轻声说,"我拒绝了。"

"你?!"

"我骗他说自己有BF."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原因,声音有点打颤。

"你胡说八道他能信?"

"嗯。玩这个在一开始的时候关系都非常松散,也没有多舍不得。过阵子就会忘的……"

这算是安慰吗?难道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我简直想跟他打一架,胜负无所谓,痛快就行,把他打出心里话。

可他的心里话会是什么?会是我想听到的么?

我想听到的又是什么?

许多许多的人,许多许多双期待的眼睛。在这个四周静谧而内心喧闹汹涌的清晨,迎接着那庄严神圣的一刻。队伍以清晰稳健的节奏慢慢前进,像风穿越沙丘时所发出的呼呼声,毫不迟疑。军乐队开始吹响第一个音符,那面旗帜舒展开身体缓缓迎风而上。 我寻找着江宁的手,忽然很渴望紧紧握住他的手。碰到了,他缩了缩手指,闪到一边。

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也听得到江宁的呼吸。天安门,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在这个普通又特别的清晨,过去曾是决定国家诞生的一天,如今,成为决定我们未来的一天。

"我住的那个房子一月九百六,愿不愿跟我分摊?"我问。

江宁小声唱着国歌,并不看我。

"我们一起住吧。"我又说。

旗帜在杆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猎猎飘扬。

他点头了。

生活,从一个人变为两个人。

尽管,前方将是条什么样的道路,当时的我们还并不知道。

FROM江宁:

跟新车一样,我们也需要磨合期。除了各自都能做一手好菜这个惊喜发现外,其余的统统都是不和谐。

我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迷路,而且称得上是世界冠军水平。

"天天走这条路上下班,你还不知道该在哪儿下车吗?"把他从街上找回来,我窝了一肚子的火总算找到爆发的出口。 他坐在门口脱鞋,不见任何理亏地回答说今天坐的是另外一路车,而且那趟车的车站换地方了。

去二手货市场买冰箱和洗衣机,和蹬三轮的人谈好价钱,我让叶川先回家等着,自己又去买了个书架,带着三轮一起朝家赶。

他居然还没到。等我把东西都卸下来,将冰箱收拾干净开始往里面放鸡蛋时,外面才响起叶川的脚步声。问他是不是坐过站了。他笑着说没有,而是担心坐过站,结果还没到就因为一时胡涂而提前下车,走回来的。

"叶川,你小子到底几岁了?"我忍无可忍。

他张口就来:"二十二。咋了?"

"……没事!"

感觉上他总是心不在焉,我能给自己找到的答案也只有这个。

FROM叶川:

他居然喜欢半夜三更在外面跑步。天底下还有这种怪人……

"不睡觉天天十二点满院瞎跑,不怕联防的把你当小偷抓啊?"

"有我这样的小偷么?"

"怎么没有?!你知道小偷长什么样?!"

江宁对于我的反对毫不理会,照旧按照自己的习惯日复一日。我懒得再管,每每都能在自己准备睡觉时听到外面轻微的一下门响,随即楼道里便是通通的脚步声。周围的邻居早就习以为常了,传出的理由是这孩子好静,喜欢晚上跑步不受干扰。什么干扰?谁能干扰他?

有时睡着了,有时醒着,听见他回来,在卫生间里洗漱。我偶尔会跟他说几句话,无非是不早了赶紧睡之类的。他答应归答应,起码还要忙上半个小时才会上床睡觉。去检查煤气关没关好,水龙头拧没拧紧,门锁没锁,电线插头有没有拔,吃剩的菜和饭是否放进冰箱里,明天上班要穿的衣服是否拿出来了。我只能听着他又里里外外走来走去,拿他一点辙都没有。

算了,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也不会事事都一样,何况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这样安慰自己。

FROM江宁:

我做梦都想吃饺子,叶川却连碰都不愿碰。

"这和你们家里的馄饨是一种东西,只不过包法不一样而已!"我把盘子都快凑到他鼻子底下了,他还是一脸不耐,随后自己进厨房煮速冻馄饨。

他有时会做一种叫鸡鸭血汤的玩意儿,还极热情地向我推荐。我逃得老远,宁肯喝稀饭。

"猪血你吃不吃?"

我摇头。

"豆腐呢?"

我指着装菜的盘子,满盘子都是豆腐,不吃它吃啥?

"跟豆腐差不多,吃不死人。"他还不罢休。

"头回听说!"我仍然严防死守。

知道我不会游泳之后,他那副尊容真可以用亲眼看到恐龙来形容。

"至于吗?不会的又不是我一个。"

叶川要教我游泳,换做别人可能说不出这种话,他居然就说得出来。

"万一哪天你不小心掉进河里我就不用担心你会淹死了。"

"这周围没河!"

"北京有不少河道,谁知道你会掉进哪一条里?!"

他真的去办了游泳证,朝我手中一拍。我把它扔进平常装榨菜的筒里,完全没当回事。一个星期后叶川问我去没去,知道结果后他也不见着急,隔了几天是周末,一大早他就把我踹醒,说要让我带他去亚运村办事。到了那里才明白叶川把我诓来学游泳。进了池子我就沉底儿,他倒是热心,岸上水里折腾得比旁边教学的人还忙活。惹得周围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看得我头皮都要麻掉了。

"我没觉得当旱鸭子有啥问题。"吃饭的时候我对他说,叶川把筷子在汤勺上当当一敲,反驳道:"你上学时那点用功劲儿都跑哪里去了?多学点本事怎么啦?"

怀疑是不是命里犯太岁,最近跟这家伙说话忒费劲,总像是在拧麻花。我让站在不远处的服务员再去拿一碗饭,不是很想吃,只为了把她支走。

"我是说你那样太亲热了,不好。"我说,"又不是谈恋爱的。"

他噎住了,猛喝茶水,眼睛却始终瞪着我。瞪我?有什么用?我说的又不是瞎话。服务员把饭放在桌上,我刚想拿,他抢过去立刻就是一大口,仍旧瞪着我。

油在开了锅似的心里滋滋乱响,我都能闻见皮焦肉绽的味儿。

"把菜都吃了,别浪费。"我说,他光吃饭,一口又一口。服务员奇怪地朝这边看,我让她再添一壶茶,又支走了。

"先跟你说一声,明天晚上我跟几个朋友在某某吧聚会。"没想说得太清楚,故意的。他果然上当了,立刻问:"圈里的?你还和他们有来往啊?"

我笑着,不置可否。叶川,你小子可真够蠢的……

FROM叶川:

前半夜看电视发楞,后半夜在床上烙饼。实在睡不着,只好坐起来抽烟。江宁躺在对面床上睡得那叫一个香,我突然觉得他称得上是天下最可恨的家伙。

一句话就让我提心吊胆到现在,自己却像没事人儿似的该干嘛就干嘛。

我到底哪根神经搭错了会想到和他同住?

台灯的光还是弄醒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明天晚上不回来吗?"我憋了大半宿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可能吧。"他转个身向里又睡了。

"不去行不行?"

"……"

"我说你不去不行吗?"

"……"

第二天下班后,我和两个同事在单位附近的餐厅里解决温饱问题。想起冰箱里没多少存货,临时绕道超市。抱着一堆东西刚进门,一眼就瞧见他在阳台上晒衣服。

我不问,他也不解释。

怎么别扭的事儿都摊到我头上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连走路坐车都在想这个,不迷路才怪!

12

FROM叶川:

江宁经常闹肚子,我想这大概是他瘦飘飘的主要原因。应该吃点好的,药可以治病,饮食也很重要。他一百个反对。最近钱是比较紧张,他那个单位效益不好,每个月只有保底工资。我琢磨着两个人还是能过得去的,大不了自己这边稍微紧一点,先把房租都负担了。至于计划里的计算机、扫描仪之类奢侈品,等宽裕了再说。过去一个人住时也是如此,我没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没想到他会那么在意,一连几个星期脸都阴得能拧出水来。当我买了些比较贵的菜说是让他多吃点对肠胃好之后,江宁那张脸简直成了雷暴区。

"不吃就不吃,你发哪门子火啊。"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几天他又开始闹肚子,这次特别厉害,我回来后江宁说他这一天光忙着跑厕所了。

"吃药了吗?"我忙不迭地问。脱了一半的鞋也赶紧穿上,不行就得送他去医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吃了六片黄连素。"他说,披着衣服坐在床上。

"六片?!你活腻味啦?"

他一把推开我朝卫生间跑,还没到门口就吐了一地。我要送他去医院,江宁不肯。

"吐出来就没事了,今天一天都犯恶心,就是吐不出来,现在好了。上吐下泻齐全,马上就能好。"他说得轻松,洗洗脸又重新躺下。我把地擦干净,自己在厨房里洗拖布。想来想去,冲出来抓起外套摔到他身上。

医生问清江宁没有公费医疗,大笔一挥,让我们去划价拿药。江宁看着那张单子对我说早知道就不保那个商业保险了,屁事儿都不管。

"不管还能叫保险?"我随口说,"得大病就有用了。"

"真保不齐,谁知道我以后会得什么厉害的病啊……"他笑着说。

之后的好几天他都只喝稀饭吃咸菜。说是肚子还不是特别好,不敢沾荤腥。我信了。没过多久他又只吃方便面,这回还是肚子不好吗?他倒是坦然,没钱就别想着吃好的。

"我这儿不是钱?"

"我没说你。"他吸溜吸溜地吃面条,眼皮都不抬。

第二天我也开始吃方便面,他不拦着,只在做面的时候朝里面打个鸡蛋,而那个鸡蛋总是在我的碗里。被发现之后,荷包蛋变成蛋花,他又说不爱喝面条汤,里面的蛋花自然有不少仍旧跑进了我的碗里。

汤圆是卖它的那个女人给它起的名字。和江宁一起买沙发时在路上遇到她们,说是自家养的猫,因为数量太多了准备卖掉。

那时我们的生活刚刚好一些,我见江宁喜欢猫,就鼓动他买一只。他看来看去,把窝在纸箱最里面睡觉的一大坨黑炭抓起来。

"要这个。"

那猫真叫胖!简直是个球!

连价钱都没砍,他掏出八十块钱塞到那女人的手里;我还想杀杀价,却被江宁拽到后面。

"这只猫叫汤圆,你这样喊它它会冲你叫的。"对方在我们要走的时候说。

江宁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给我,把汤圆放到里面。走了没多远又把自己的围巾也塞进去给那只猫垫着。

"它那么胖,不会觉得冷。你看它身子一点都没哆嗦。"我觉得大可不必。

他根本不听,背着包忙忙地去赶车。一路上光看他在那边逗小猫玩,坐在前面的老太太瞧着我们很和气地笑笑。江宁很快便和人家聊起来,听老太太说了些养猫的注意事项。

"还叫汤圆?"我问。

"这名字挺合适。"他说,任由那个小黑球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嘴里咬来咬去。

等电梯的时候我问他冷不冷,他摇摇头。看他鼻子、脸都冻红了,我摘掉手套去摸了摸。江宁有点惊讶,却没有动。

"真凉。"我说。然后就去亲他的嘴。

江宁的唇闭得很紧,我奇怪地嘟囔了一句:"喂,开门啊。"

他攥着我的手,把头朝旁边一歪,盯住一闪一闪的指示灯。

很多事似乎都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电梯里碍着别人,回到家就剩自己。关上门重新吻个昏天黑地。

江宁在中途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说你怎么总是撞到我的牙?以前接过吻没有?

我承认没有,全是凭感觉。

"我也不太会。"他这时才告诉我,跟那个人做是做过,但却根本没有接吻这一项。

"为什么?"

江宁懒得说,只问我要不要继续。结果我们又在原地站了半天,我的肩上背着装满了东西的书包,他的肩上背着还在睡觉的汤圆。

那种吻,的确很像从悬崖上跳下去……

晚上他准备出去跑步时我跟到过道里问:"你没生气吧?"

江宁垂着头穿球鞋,口气不咸不淡。

"没啥。倒是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说:"有些事活几辈子都想不清楚的,比方说我跟你。"

他抬头看了看我。

"这倒是真的。"江宁起身拉开门,"不过我喜欢你,这也是真的。"

我一直等他回来,他惊讶于我还没有睡觉,随口问有没有衣服要洗。我找出一堆脏衣服,看着他把它们统统塞进洗衣机。汤圆好象又饿了,叫个不停。冰箱里找不出多少还可以给它吃的东西,江宁把早上喝剩的牛奶拿出来倒了一小盘喂它。

"还得买不少东西。总不能让汤圆一直睡在箱子里。"我说。

"先教它上厕所吧。我不讨厌打扫卫生,但也别闹得太过分了。"江宁蹲在厨房里看着那只小猫如猛虎下山一般狂吃。

"还得买猫沙。"

"又是钱。"他摇着头。

没有困意,我打开电视找到一个还在播放节目的地方台。他把汤圆轻轻放回箱子里,坐到我身边。他在削苹果,一切两半。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我接过苹果,没看他。

我说的,也是真的。

他换了个台,把电视声音调小。

"我知道。"他说,摸摸我的手,笑了。

你之前也听说过吧?得知江宁患了癌症之后,我放下电话抱头痛哭。

好象整整一夜都在哭,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流眼泪。到最后只能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嗓子哑了,嘴里全是血味儿。

脑袋里一片空,却没有后悔;也不担心明天怎么办,将来怎么办,我似乎只有能力让自己领会一件事——江宁可能会死。

突然觉得所有的言辞都是虚的,什么我爱你,什么一起创造幸福,什么永远在一起,统统是虚的……

哪怕我们互相把对方狠狠甩了,哪怕下半辈子彼此像仇人一样。我也心甘情愿。

我只求一件事就够了。

只求他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13

FROM江宁:

你有没有发觉叶川睡觉的时候跟汤圆很像啊?脑袋缩在臂弯里,从外面根本看不见脸。整个身体都蜷起来了,弓得像只虾米。

如果醒得比他早,我会经常呆呆看上很久。好象这样可以把冰冷的身体看得一点一点暖和起来,有了开始一天生活的动力。他有时会发觉,也不诧异,眯起眼睛笑着说:"你丫有病啊,瞎看什么?"随即又会再睡一会儿。我便给汤圆做饭,教它上厕所,通常忙完这些,他也已起身开始洗脸刷牙。

如果是叶川比我先醒,他会做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唯一相同的就是喂猫,只不过我发现他会抽支烟,晚上倒干净的烟灰缸里总能在早上发现新的痕迹。而且他都会巴掌齐飞把我弄醒,管家婆一样连连嚷着说太阳照屁股了你居然还睡得着?!

我的肠胃不好,随身总带着一些止泻药。叶川起初不知道,两个人住在一起时间长了,想瞒都不可能。跟我同住他首先学会的好象就是叹气,你别笑,是真的。他特别爱叹气,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第二次闹肚子后对他说自己经常会这样,他听了就叹口气,把卫生间的抽屉收拾出来专门给我放药;我给他做荷包蛋时他又是叹口气,下一次做饭时坚持把鸡蛋打成蛋花;我要还他代交的房租时,他仍旧没发火,叹口气,一晚上把这些事掰开了揉碎了叨念来叨念去,直说得我高举白旗。

越是如此,越喜欢他。头都疼了,可真的没办法。

会接吻,次数渐渐多起来,有一次他的手伸到下面,我很激动,好象胡乱说了句什么,叶川却停住了。顿时我的眼前直冒金星,连之后的吻都觉得没滋没味。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相当老实,即便亲得彼此快要疯了,他把我的衣扣都揪了下来,还是没有做爱。我没意见,觉得这样还算不错,总比被讨厌要强多了。而且他也说过挺喜欢我的,即便不能说是希望,终归两个人还能这样共同生活下去。

那夜没有出去跑步。忙着和叶川收拾他们单位去年发的大米,长虫子了,真是徒增烦恼。我在这边筛,他在那边把捡干净的大米倒进塑料瓶里,足足折腾到将近一点多钟。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他坐在我床上,没抽烟。

"怎么了?"我问,顺势坐到旁边。

他探过头看看我的衣领,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将衬衫脱掉。

"我没让你脱衣服。"他的脸有些红。

"我得睡觉。"我说。

其实那时候血管就差一点便会爆炸,可我想忍着。我怕把他吓跑了……

他开始摆弄我的手,左一下右一下的;最后放到嘴边亲了亲。

"不该亲那里。"我说,自己都觉得好笑。

叶川也在笑,慢慢尝试着过去从未做过的事。有点涩,可我觉得挺舒服。快结束的时候我才有功夫奇怪他是怎么学会的,那家伙太老实了,立刻坦白自己偷偷去买了几张毛片。

"啊?"

"在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最下面……"

我推开他过去果真翻出证据来。他不想同我多谈这个,继续工作。床太小,两个人为了不掉下去只能挤在一起睡。可能一夜都没翻身,醒过来时我的脚都被他压麻了。 说不上什么诗情画意,头一回两个人大清早抢着洗澡,随后他赶紧倒垃圾洗床单,我做饭喂汤圆换猫沙,都没功夫说什么话;只是在临出门时他问我要不要把两张床合起来。

"行吗?"叶川坐在小板凳上仰起头。

我扔下包立刻把被褥卷起来开始推床。他忙不迭跟过来帮忙,笑得像个傻小子。

"得买双人床单。"

"我买。"他回答的痛快。

"去超市你不会迷路了?"

"不会。"

FROM叶川:

我说了你可别笑。这真得算是隐私,之前江宁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睡觉时总喜欢抓着我的耳朵……

不是揪,有区别的。手指头就那么虚虚地握着,整个儿把我的耳朵握住了。

他晚上经常会起夜,所以在单人床变双人床之后我自然睡到里边。早上我若先醒过来,一只胳膊便会赫然压在我的肩膀上,又是抓着我的耳朵,脑门都快顶到我的鼻尖儿,脚丫子却伸到床外面耀武扬威地露着。

我不是打屁股就是去挠脚心,想逗他玩便像汤圆一样咬他的手指,然后一通乱拍。

"别闹!"他赖床的话就会粗声粗气挡开我的手,把被子蒙头盖上。我直接从床上站起来迈过去,顺便踩上一脚。

一开始见效,江宁能""地跳起来跟我演练几套拳脚,时间长了他也皮了,顶多骂一两句完事。

天气凉的时候汤圆会跑来跟我们一块睡。我们不是故意欺负它,没人想把它踹到床脚,还有一次居然把它踹下去了……真不是故意的……后来铺了块小毯子在沙发一角,汤圆也长了记性,再也不来床上蹭地方。

你说那个?啊,也是我先提出来的。

"亲我。"

上班前我故意挡住他说。江宁动动眉毛笑了,伸手去掐我的嘴。

"少折腾赶紧亲一个完事儿!"

他故意跟我闹别扭,亲的都不是地方。我逗他说要不要我来教你啊,江宁笑着抬杠说咱俩谁教谁啊!

闹过第一次,之后的每天,他不等我有所表示,都会在出门前同我接吻。方凛说我喜欢接吻胜过上床,该怎么讲?也许是那时这种习惯造成的。

我想江宁可能是个很念旧的人,无论是用过的东西,还是曾经来往的朋友。他似乎从不会让自己将之遗忘。所以周息雨和方凛又被他找到了,所以,我们这群兄弟又重新厮混在一起。

周息雨告诉我他和方凛也已经同居了。

"然后呢?"我等着下文,他靠着窗瞧了瞧在阳台上忙着玩猫的方凛,又闪回脸长长吁一口气。

"然后?先是上床,然后我们同居。"

"没有女朋友了?"

"有。"他一个劲儿抽烟,把脸埋进灰白的雾中。

在旁边补吃午饭的江宁这时停下筷子望向周息雨,我不想当着他的面起冲突,拽着雨子进了厨房。

"你是不是欠揍?都这时候了还泡着女人?!"

"少管我的事。"他毫不领情,从厨柜里找出一只碟子盛烟灰。

"我跟你把话撂在这儿——方凛可不是那种玩了就算的人,他当着真呢!你没办法管住自己趁早赶紧散了,别等到惹出事来才着急,到时就晚了!"

"我怎么管?一心一意守着他?你当他是女人啊?"

"就算对方是男人你也该有点起码的做人原则吧?"

"原则?"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先告诉我做同志的该遵循什么原则?是一辈子不可以碰女人,还是一辈子必须只能跟一个男人上床啊?"

江宁推开门,把碗筷朝水池里一放。从敞开的门口我看见方凛已经回到房间里,便打消了继续跟周息雨理论的念头。

晚上江宁又开始肚子疼,他怕会经常跑厕所便躺在外屋的沙发上,因为占了汤圆睡觉的地盘,小猫很不满地一直叫个不停。

"到床上去躺着,别待在这里。"我拍拍他。

他推开我的手,"等不疼了再说。"

我想陪着他,便问江宁要不要我帮他揉揉肚子。他同意了。

"嗳,我说,这不是面团,按一个方向揉。"

"得了得了。江大少爷……"

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电视机哗哗响着,没完没了的广告。

"我总觉得他们会比咱们长久。"江宁开口道,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谁?周息雨他们?"

"说不清,就是这么觉得。"

"有功夫想看不到摸不着的,还不如盘算明天吃什么呐!"我故意损他。

"明天?得把剩菜吃完,放太久会坏的。"

"喂……!"

半夜江宁起来过几次,我想帮忙找药,他说不用,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稍微折腾了一阵就消停下来,后来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又握住我的耳朵。

很久之后,我突然觉得,他那种样子,就像在握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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